随着县衙通告的修城时间的临近,糯米的市价以不可思议的价格快速上涨起来,其上涨速度,甚至一度超过了张家的预估。
按张盛富三人商议的计划,只需快速将周边地区的糯米收购完再囤起来,坐等价格上涨后,可以慢慢售给除秦家庄以外的五家,对于这五家,其实也只是希望黑他们一笔钱,也并不会最终去耽搁他们修城的任务。
而重点对付的对象就是秦家庄,绝对不把糯米卖给他们。
想必他们即使以农庄自己的那么一点点库存,要么就是硬着头皮开工后,因为缺乏足够的糯米汁而严重影响工程的质量,最后检查时,便可安个“偷工减料”、“质量低劣”的大罪名。
要么就是干脆都开不了工,到时间了便是“拖延军政大事”的更严重罪名。
反正不管如何,基本确定秦家庄这次翻身无望了。
谁知道,在其余五家陆续用高价买了一部分糯米的同时,高邮城突然又来了一些外地的米贩子,声称手头有大量糯米提供。然后又听说已经和秦家庄的人开始接触了,只是双方还没有将最后的价格谈拢。
这个消息传到张家后,张氏父子坐不住了。
“这些米贩子是从哪里来的?”
“听他们说有扬州的、杭州的,糯米都是从荆湖那里贩来的,听说高邮的米价涨起来,所以逐利而来的吧?”
“不行,这批米绝对不能让秦家庄买下。我们去接触一下,把它全吃下来。”
“可是他们开的价格要比我们之前高价卖给崔孙这几家的还要贵啊!”张盛财有点犹豫。
“必须要买。首先你想,如果让秦家庄买下来,他们只不过是多花了一些钱,但是却能够把修城的工程都完成。这样一来,也就没法找理由去整死他们,而我们也就前功尽弃了。”张徕咬咬牙分析了起来,“再说,另外那五家的糯米也没有买够,最后他们还是需要再买的。所以,我们这次买得价钱再高,大不了把价格再涨一涨,再以更高的价格卖给另外五家!”
张盛富也同意这个观点,因为听说那五家也在和荆湖来的米贩子接触谈价格了,无非还在犹豫目前的这个价格有点高。
但目前其它几乎所有的糯米都在张家手中,真正能左右价格的还得是他们。
于是,张盛财立即派人去联系,二话不说,直接同意将这批糯米全部以高价吃下。
果然,尤其是贾家、夏家,在城里所有的店铺都再度挂出了“高价收购糯米”的牌子。
只是,这些天在张家仓库里忙碌的搬运工人自己有时也在悄悄地相互嘀咕:
“哎,你们觉得这次买回来的糯米,怎么和前些天卖出去的那批货那么地像?”
“像什么,前些天搬出去的是咱本地的,今天搬回来的是荆湖的。你别乱说。”
提出疑问的搬运工不吭声了,可心里却在说:“说我瞎说?可我记得这几只袋子边角都沾的是这个仓库角落的米糠末啊……”
不用问,这所谓的荆湖米贩子,自是马家从外地找来的帮手,高价卖给张家的糯米,不仅仅帮着大家把手头曾以次高价收进的糯米都出了个干净,还顺手把扬州、楚州那里搜罗进来的一批糯米倒手后狠狠地赚到了一笔。
各家也将这笔意外赚到手的钱理了理,按约把各自出股的钱交到了秦家庄。
而这几天,胡衍一直留在了秦家庄帮忙。
先是陪秦刚去了一趟夏家,然后便是到秦家庄见到了水泥这种神物,再之后旁听了秦刚主持的那场那场会议。他开始越来越佩服这位原本就显得特别聪明突出的发小朋友了。
更尤其是,在夏家家主回去对他舅舅狠狠地夸了他这个外甥后,舅舅便带话让他一定要好好跟牢了秦刚。
胡衍在学堂里的功课其实很一般,能不能通过秋天的取解试,他心底根本就没有底,自然也不会指望自己最终能去京城通过省试。所以,在他原先的计划中,过了秋天,就不能继续赖在舅舅家白吃饭了,必须要想个法子找一份事做做。
而现在,通过这段时间的忙碌,他已经发现,水泥会社百废俱兴,原先秦家庄的秦水生,也就只能将自家庄上的作坊管好。对于会社的管理,肯定是比不上他。
整个水泥会社,涉及到了六个望族的共同投入,还有近二十多座水泥窑的产进产出,这些生意,如果他下决心从一开始就参与进去,一定能够会有更大的前途的。
“衍哥,你真的想好了?不回学堂里去读书了?”
“大哥,你也知道我的。这书我的确是认真读了,但是我哪像你,一读就通,一学就会。”在这几天中,胡衍已经自觉地将对秦刚的称呼改为大哥了,“说句实话,我舅供我读到现在,也蛮吃力的,我不过是他外甥,能够挣钱回报并孝敬他,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你只要觉得我能在水泥会社帮得上忙,能做什么事,就尽管给我安排。”
秦刚听了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便答应道:“你决定了就行。那你去水泥会社的事,我会先和那几家都说好。眼下你先和水生一起,从秦家庄里的水泥作坊这块先熟悉了解起来。”
胡衍赶紧点了点头。
“之后,你就代表我去各家新建的水泥作坊那里做管事:一是负责去指导各家水泥窑的生产,把控整体的产量、质量;二是和账房一起核算进出料的多少;三是监控好内部情况的保密工作。这些你都没问题吧?”
胡衍赶紧答道:“没问题,我都能做。”
秦刚想了想说:“这些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只是目前会社刚刚起步,我给你定一个开始的例钱,一个月四贯钱。后面如果生意做起来了后,再看情况追加,如何?”
“大哥,你这是说哪的话,这么高的例钱,我哪里会有意见!这都比我舅挣得多了。”胡衍乐得心里都开了花。本来他上学花钱,舅妈那里总是时不时地吐槽家用不够,多少是一直在给他甩脸色的。
而如果真像秦刚说的这样,他在心里已经算开了,一个月要是能交给舅妈两贯钱,家里的地位提升不说,自己手头还能落下两贯自用,瞬间感觉生活到了天堂。
秦刚则给胡衍安排了眼下的任务:“明天开始就是各家一起开始修城的时间。你要注意,只要这水泥的事情,能够多保密一天,我们就能够有向张家继续倒卖高价糯米一天。越往后拖,这卖价就能越高!”
胡衍心领神会:“我明白。那我明天就去各个工地上协调,前几天专心夯土,接下来再把搬运砖石、砂土的事都准备好。窑里烧好的水泥一定会拖到最后一天再运过去。”
这些天,张徕一直觉得心神不宁。
吃下荆湖米贩子的那批货,花掉了他家不少的银子。
但是随着城墙维修开工后,城里的各家也都派了人去和厢军一起开始各自分配的墙段施工,却并没有任何一家上门前来联系购买糯米的事情。
张家安排了几个生面孔去几家收购糯米的店里探了探口风,发现这几家的表现更奇怪。店门口虽然都挂着“高价求购糯米”的牌子,可是真有人去推销时,却都只是象征性地谈了谈,一旦到了谈价格与数量时,便都不约而同地推托说,需要再回去问问掌柜的、问问主事的等等,然后,然后就没了下文。
“难道他们就这么定心?”张徕想想不妥,找了个借口还去城墙工地那里转了转,发现各家都只是将一些已经坍塌的地方的旧砖石清理出来,然后都还在重新夯打城墙上夯土的部分。
哼,都还在强行撑着,我看你们砌砖的时候怎么办?张徕看完了后,心底稍稍有点安。
刚回到家,就听到管家在和张盛财汇报,说那批米贩子又来高邮了,说是又贩了一批糯米过来,而且这次开的价格还往上涨了一成。
张家父子对此时很是恼火,但到了这时候,又不得不应下。如果在这个时候,无论是让哪一家买到了糯米,前面囤的货,后来又砸进去的钱,不就全都做了无用功了吗?
“赶紧去,全部买下,就按他们说的价。”张盛财忍着心痛地下令道。
“嗲嗲不用心疼。我刚从城墙那边回来,他们现在都没有糯米,都撑不了几天。过几天,我们就按今天买的价格再涨个两成卖,我要从他们身上把所有的钱全部都赚回来!”
三天后,城墙工地开始砌砖了,胡衍与秦水生分头去各处指导众人将已经运来的水泥、石砂等材料按照要求加水搅拌,然后再由各家事先已经去学习过的泥瓦工带头,用拌好的水泥砂浆开始砌砖。
尽管干活的人对这些材料多有疑问,但是各段都由各家负责的人出面担保质量的问题由他们来承担。
干活的人也就都放下心来:砂浆材料都是各家人自己提供的,后续的责任也是由各位拍胸脯担保,干活的人就只管自己干的活,所以最后检查合不合格,也就与他们无关。所以,也就都干净麻利地快速干活了。
只是当晚,张家三人气得在家拍起了桌子。
“他们居然不加糯米汁拌灰砂,居然就这么直接地开始砌城墙砖了?”
“千真万确,我们派去了人看得很清楚,他们就拌了一些灰泥后,直接砌墙砖了。”
“哼,贤侄不必生气。”张盛富安慰道,“我们的告示说得很清楚,最后要用匕首检查砖缝的。他们现在不用糯米汁,那么检查的时候就有好戏看了。到时候城墙不合格,勒令他们拆了重修,他们还是回头更得要找我们买糯米了。”
“对,到那个时候,我们把糯米再涨个一成!”
不得不说,厢军干活、本地大家族派人管理,倒也瞎打误撞是个提高工程效率的好办法。材料充足、管理到位,大约不过六七天的时间,所有需要修缮的城墙段的正面部分都已经完工了。各家开始进行城墙顶部以及内部的包砖工作。
张家所有的仓库里都已经堆满了糯米,手头所有能够动用的钱也几乎都花了出去。尽管认为最终的胜利一定是会属于自己的,但是张家父子还是觉得心里实在没底,于是,这一天又过来催问张盛富是不是要采取点措施了。
张盛富看看工程已经过半,各家修的正面城墙也都差不多完工,便应允了兄侄俩后,直接去了县衙。
张盛富提议夏知县,可以先行组织一次阶段性的工程质量检查。如果这个时候发现了一些问题的话,还来得及叫这些人去进行重修或补修,而要是拖到最后的话,则有可能会来不及。
夏归厚听了后,觉得十分有道理。
于是,第二天一早,夏归厚带上了县丞、主簿、县尉以及张盛富等一众官吏二十多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东门外的城墙段,这里便是指派给秦家庄的修建地段。
此时,进行施工的厢军与役民都转到了城墙内侧进行包砖砌墙了。张盛富一溜小跑地走在前面,有意把知县等一行人引到了搅拌砌砖灰泥的地方。
胡衍远远地看到这一行人过来,赶紧对干活的人说道:“没事没事,县里的官老爷过来检查我们干活,大家继续做各自的活,这边的事我来应付。”
张盛富阴着脸,看了看刚刚搅拌好再用木桶装了递到砌墙处的这堆灰色泥浆,虽然颜色有点不同平常,但是很明显是没有加入任何糯米汁的。
“谁是这边管事的啊?”
“小的就是。”胡衍低头恭敬地回答。
“你们秦家庄是怎么做事的?这是什么泥?怎么没有按要求加用糯米汁?你们这是不把知县的命令放在眼里啊!”
走过来的夏归厚自然也看到了泥浆的颜色里并没有白色,脸色也开始有点发阴。
“回禀官老爷,秦家庄受县里各位老爷之命前来修缮城墙,自知责任重大,这个泥里的确没有加用糯米汁,但是我们是另行加入了可以让城墙坚固的水泥粉。”
“胡说八道,什么水泥粉?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们分明是在欺骗知县,贪污拨款。来人,先把这小子抓起来,再找他们庄主问责。”张盛富立即大声喝斥道。
“冤枉啊,我们庄就是为了做好知县老爷交待的事,才会花费比糯米更贵的钱去买水泥粉,这正是我们庄主要为知县老爷分忧、为家乡军防出力的一片至诚之心啊。各位老爷如果不信,可以到城外看看,检查一下那边已经修好的城墙,看一看我们修好的质量就会知道了。”胡衍伶牙利齿的,把事情也说得是明明白白。
“慢着,”一旁的县丞其实一直挺看不惯张盛富的,就开口拦了一下,又转向夏归厚,“夏知县,下官觉得还是先去检查检查,再来看看是否给这些人定罪吧?”
看了夏归厚点了点头,张盛富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叫人把胡衍揪带着,来到了外城墙处。
张盛富恨恨地从衙役手里拿过一把匕首,找了最近的一处墙缝,狠狠地用力扎了下去。
“噌”地一声,张盛富用力过猛,反弹之力差点让手里的匕首脱手,但砖缝处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点,根本就没有预想的直接扎进去的情况。
张盛富不相信这个结果,活了活手腕,又使劲扎了五六下,发现每一个地方都是一样的结果,其脸色顿时红如猪肝,说不出话来。
几个衙役也分头去检查,结果都是一样。
那边县丞与县尉看在眼里,也各自要了匕首过来检查试试,试完了后对这结果无不啧啧称奇。
夏知县是见过之前用糯米灰浆修过的城墙,要想真正符合检查标准,必须在砌完之后,再费工费料地进行沟缝处理。否则像是今天这样直接砌完后,保不准会在哪一处就被匕首扎进去半寸。但是今天的这处墙缝,被几人分别扎了数十处,居然没有一处会出问题。这些凝固在砖缝里的青灰色沙浆,此时就像是比砖还硬的石头一样。
说句实话,当初让张盛富筹划,把向军衙申请到的修城经费里扣下了近八成,几人私分之后,再以“乡绅出力”的名义摊派了下去。
虽然说不会担心这些乡绅们私下里的腹诽,但也在担心中间盘剥得太狠,万一这些人最终修城质量太差的话,县里面也是很难向军衙里交差的。
但是现如今的这种情况,之前的钱已经被私下分到了手,而看到的城墙也都修得挺好,夏归厚这几人,才不会管他们用的是糯米汁还是水泥粉,当然是乐见其成,皆大欢喜。
甚至,夏知县放下心来后,还颇为开心地赏了胡衍一小吊钱。
只是谁也不会明白此时张盛富的郁闷与担忧。
尤其是再去看了北城墙与南城墙后,发现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采用了这种被称为“水泥”的砌墙泥浆,各处已经修好的城墙,真的都达到了所谓“固若金汤”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