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后,秦刚好好地为今天自己的鲁莽之举作了一些总结:
古人作诗词,并非只是表面看到的那几十个字,而是背后的所有人生经历、文学修养、知识储备还有语言风格等等进行揉捏再创造之后的综合表现。
穿越前的秦刚在做记者时,曾采访过一位唐诗研究专家,他有很大的一部分研究精力就是去辨别去除在不同历史年代中假托唐朝着名诗人之名的伪作。
就其介绍说,虽然不少伪作的本身水平不低,又刻意在模仿假托的对象。但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用典习惯、用词风格,更重要的是,每个古人的生活经历不同,不同年代的经验体会不一,伪作之人有时顾了前头顾不了后者,只须有了细致的研究之后,就比较容易发现其中的破绽与矛盾。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某一篇诗作里的确考虑到了假托对象曾经去过岭南地区而提及该地的风光,但是成诗的年代却早于对方实际前往的时间,矛盾就这出来了。
如果不顾一切地东抄一首明代文天祥的悲愤傲骨,西窃一段清代纳兰性德的风月无边,别人虽然无法找到这些绝妙诗句的事实出处,但是至少都会明白,在没有足够理由的前提下,这些风格不同的作品是不会出自同一个人的手中的。
当然,在前些日子家里回忆各种知识与技能的过程中,秦刚也曾想过,能不能只抄特定的某一个人呢?这样子的话,风格的确是统一了。但是还得掂量一下,自己是不是可以共情享用彼此之间的人生阅历与底蕴呢?
比如说,你所生活居住过的地方、经历见识过的事情、阅读了解过的典籍,是不是真的足以担起那般经典及优秀的诗词作品。
古人没有广播电视这样的传播工具,几乎所有的见识都必须要亲身体会,如果一直生活在黄土高原的学生,就算天资聪慧,也是无法吟诵出“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语句;而从未去过京都大城灯会场景的乡村士子,也不可能写出“宝马雕车香满路,一夜鱼龙舞”这样的璀璨字句。
所以,秦刚最早想找一首他人词作应急时,本来想用的还是辛弃疾的另一首丑奴儿《此生自断天休问》:
此生自断天休问,独倚危楼。独倚危楼,不信人间别有愁。
君来正是眠时节,君且归休。君且归休,说与西风一任秋。
同样的词牌、同样的韵脚,可是满篇透露出来的,都是那种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情景下的刚猛之词,根本就不像是十七岁的学生能作出的嘛!
所以,当时的秦刚又想了想,还是选择了辛弃疾的另一首更加浅显明快的“少年不识愁”,就其上半阙的内容来看,自然是十分符合他当下的年龄与身份。
不过,正是想得着初一,却忘了后面的十五。这首词的下半阙原文应是:
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活脱脱的就是一个中年不惑的沧桑大叔,阅尽人生悲喜百态,尝尽人情愁怨五味,最终渐入旷达刚健之无我之境界。
当时要是真的背出这下半阙,蒙混班上的这帮同学估计还行,但只要传到夫子那里,剽窃抄袭他人之实,将昭然于纸上。
幸好心念至此,秦刚临时刹车,一句“半阙之词静候”,反倒显得霸气十足。
当晚,秦刚反复警告自己:抄袭多风险,装逼要谨慎。
这一夜,秦刚的愁思,起初浓浓,难以释怀;之后淡淡,聊以自慰。
这一夜,张徕的愁容,自始至终,无法离开自己的脸,枯坐于书房的桌案之前,竟一夜不得合眼。
自小他便以聪慧而出名,背诗默书总是能得到周围人的交口称赞,更是父亲眼中的家族希望。
原本在家里请了私塾老师。但后来看到马伦的学堂名望越来越大,张盛财还是想着把他送过去,希望能够学得更好。
张徕当然并未令人失望,其学业深得马伦的赞扬,并且也在待人接物方面表现尚佳,赢得了与张家并不十分相符的颇多良好口碑。
只是,生来已经习惯于独享赞誉的他,却必须得在学堂里接受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无论是夫子的表扬、还是同学间的称赞,都出现了一个共同要来分享的名字,也就是秦刚。
凭什么?张徕的内心忿然质问:
凭长相外貌?秦刚不过只是一个中等身材,普通相貌。而他张徕身长挺拔,面目俊朗。两人站在一起,他能高过秦刚足足接近半头!
凭家庭出身?他张家在高邮富过三代,叔叔又是在县衙官府里经营多年的豪吏,把持一方,就连知县都得对其高看三分。岂是秦家这等外来的破落小商户之家可比?
所以,打心眼里,张徕根本就是看不起秦刚的。只是在日复一日的积怨情绪下,他却继承了其父叔腹黑的个性,又从书本中自认学会了“喜愠不形于色”、“行事不急于一时”的为人谋略,渐渐地成长为了一个有着极深城府的人。
在外人眼中,他是一个谦虚好学的好学生;在同学面前,他也是一个大方友善的谦谦君子;甚至在过去的秦刚眼中,也能算得上是一位值得一交的同学。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年初的正月里,同学们一起结伴去甓社湖边郊游,张徕突然有了一个与秦刚独处的机会。
当时的湖边一角,只有他们两人,看着在自己身前站在湖边的秦刚,一个不可抑制的念头,突然出现在张徕的心头。一时念动,果断地上前一把将秦刚向湖中推下。
原本想着,寒冬正月落水,这一跌入,就算没有现场淹死,救上来之后,八成也躲不过风寒之侵而一命呜呼了。
张徕匆匆离开现场时,曾被赶来的谈建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本来此事他也不太担心,一是谈建也没看到过程,二来只需派人给谈家施了一点点的压力,也就吓得谈建对此守口如瓶,只字未吐。
只是最终没有想到,秦刚居然命大,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还是捡回了一条命。
一计未成,便再出一计,张徕便想着“趁他病要他命”,派了管家先去假意帮忙借钱,但却在借据上做了圈套,想要趁此机会既夺走秦家赖以生存的杂货铺,霸占了这一处产业,又可为自己消灭了学堂里的竞争对手。
谁知道这件事却因不知是谁借给秦家的钱,竟然也未能成功。
好在这段时间,张徕找了点理由,去秦家试探了两次,发现秦刚在醒来之后,并没有一点在落水前的记忆,甚至也都没有怀疑到他的身上,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算是一点庆幸了。
只是张徕料想着他们终究还要背负着重债,肯定会影响到之后的学业与考试,却不曾想到,他家里突然又折腾出一个什么红心咸鸭蛋,满城卖得十分红火,眼看着秦家的经营生计便可以由此翻身的机会,而秦刚便就因此顺利重新回到了学堂,这令张徕着实是郁闷至极。
一向沉得住气的张徕这次终于未能忍住,在提前得知马伦要布置的作业时,找了二叔,让他请动县衙的师爷,为自己预先填好了一首《丑奴儿》,虽然中规中矩,但也胜在格式严谨,总想着从未见过作词的秦刚,是很难超过的。
所以,之后李二宝的挑事,背后就是张徕在指使,进而再向秦刚提出作词比试的要求。原先想着,至少可借这次作业比试时能够一举碾压,也能稍稍解得近来的郁闷之气……
哪知最后被碾压的却是自己……
张徕的面前有两张纸,一张是其亲手帮秦刚记下的半阙“少年不识愁”,另一张是由县衙师爷捉刀写就的一整阙词。可是正如秦刚最后嚣张地扬言那般:“少年不识愁”的这半阙词,绝对碾压另一张纸上的东西。
张徕眼前的两张词渐渐地模糊,又只清晰了留下了两个相同的标题,似乎正明白无误地嘲笑他正是一个十足的“丑奴儿”,搬起石头砸中自己的脚。
饶是他拼尽全身的文才与思路,硬是无法作出或修改出更有文采的新词句。
张徕的这一夜,愁肠千转、恨眼直到天亮,最终仍是无计可施,只得将师爷的那篇权作作业带去学堂。
马伦坐在讲桌之后一一收过学生作业时,顺便扫上两三眼看看。
学生只是刚开始练习填词而已。这些作业,首先能交上来的,就是表明了一种态度上的认真,值得肯定,可评一个中下;
其次,如果能把每句的字数写对,那也算是有了长短句的意识,值得鼓励,就可评中了;
然后,每句的意思能够通顺,就算平仄调稍稍有些小毛病,只要最后的押韵能做到,非常优秀了,可以评中上了。
所以马伦的心里预期并不是太高。
在接过张徕的作业时,马伦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一边看,一边有所点头,张徕的这篇作业算是之前看过的作业中最认真的、也是最成形的一篇了。虽无出彩在处,但毕竟算是一篇合格的词作。
张徕在底下看到夫子的点头,心中却毫无激动的波澜,因为他知道自己这首词与秦刚的差距。只是内心深处还存有一个侥幸——秦刚会不会回家后,做一次“狗尾续貂”之事,补上一段奇烂无比的下半阙,最终拖累得整体成绩输给自己呢。
只是,马伦在接过秦刚的作业时,顺口皱眉问出:“这篇怎么只写了半阙?”
张徕也就心中哀叹:输定了!
秦刚昨夜已想明白,这首词在当下只能止步于这上半阙。
当然此刻他是不敢拿昨天显摆的那些话来回答夫子的,只能赶紧自己认错:“学生愚钝,侥幸有了一点灵感,偶得了这上半阙的几句词句。再要到写下半阙时,却觉腹中俱是草莽,填不下去了……”
这边还在解释中,那边马伦的表情就已经开始奇怪起来,在轻声默念了好几篇之后,越读越觉得有味道,进而抖了抖着手中的作业纸,再次问秦刚:“这半阙之词真是你所作?”
秦刚只能心虚地点头默认。
底上立刻有学生插话:“这就是秦刚所作的,而且是他昨天放学后,当着大家的面,走了九步路就作出来的!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
“九步成词?诚不我欺?”马伦心中有点大骇了,“只是此词缺了下半阙,总觉得少了些气势升华的感觉。可惜,可惜。”
秦刚只能继续低头不语。
马伦再次细细品味这半阙词句,不由地哑然失笑道:“昔日黄州就有‘一句诗人’潘大临,他在重阳节时写出‘满城风雨近重阳’这一句之后,突然遇到催租人的打扰,结果再也写不出后面的诗句。但是就此一句惊艳当时的整个诗坛,一时引为佳话。今天秦刚同学的这半阙‘少年不识愁’,虽然用语简朴,但是却韵律十足,已隐然有着大家之风,虽然只是这半阙,但即使如我方才思虑了这许久,也觉得很难续接出能够相配的词风句韵。所以……”
马伦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秦刚的这篇作业,当评为本次作业之上上之作!”
上上之作?
马伦的评价居然如此之高,大家都惊呆了。
昨天听到秦刚随口吟出的这几句,当时大家也只是觉得顺口通畅而已。而且今天听说他就是交了昨天写出的这半阙词,有人还在幸灾乐祸地等着夫子去批评他呢,却怎么也不会料到最后竟能得到如此之高的赞赏评价。
于是,众人转眼看秦刚的眼神中满是钦佩。当然啦,平时与其亲近的一般出身的学生,更是隐隐间觉得仿佛自己的面子上都有了光。
另一边的张徕的胸中自然是无比地郁闷。
说来也巧,课间马伦回到后堂的书房批阅其他作业时,高邮军学教授林武功过来串门。
他与马伦熟识,来时也不需走学堂的大门,在偏门处进来后,随手示意看见了他的书僮不必通报,抬脚就走进了书房。
瞧见马伦在批阅学生作业时略有发呆,不由地笑道:“伯文兄如此入神,可是有了佳作可与我共赏?”
马伦抬眼见是林武功,大喜道:
“文德兄你来得正好,我这里倒是真有一词作,请你来看看如何?”
文德是林武功的表字,他接过递来的这页纸便笑着随意一看。
初读并不起意,再读神情一变,连看几遍后,忙翻转纸背搜寻一番后急问:“这词的下半阙呢?是何人所作?”
马伦一笑:“只有这上半阙,就是我之前与你提及过的一个叫秦刚的学生所作。只是说下半阙自己也没能写得出。”
“哎呀!此子大才啊!”林武功毫不掩饰地赞到,“虽然就此半阙,但其用字干净明快,意境明朗,一副少年懵懂、涉世未深,却要未愁装愁、故作深沉之意跃然纸上……”
马伦倒是提了一些补充的看法:“文德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秦刚乃是一外乡商户之子,幼年丧母,家中止有一父一妹,寻常只得温饱。不曾想上月在城西又遭遇溺水,险些丢了性命。有学生来言,其父差点变卖完家产,才救得其性命。所以,词中所言之少年之愁,绝非寻常之舞象之年的故作呻吟。”
如此一说,林武功倒是对秦刚大感兴趣,便说:“伯文兄可否将此子唤来一见?”
马伦原本就有意将自己的得意学生推荐给林武功,立即着书僮去唤秦刚进来。
秦刚一进门,便看见老师的上首处坐了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文士。
“秦刚啊,快来拜见军学教授林文德林教授。”
“学生拜见林教授。”秦刚心中一震,这林教授便是高邮军的最高学政长官,同时也听说是当年的二甲进士,满腹的诗文策论。
“嗯。”林武功见其虽是中等身材,但抬头后双目有神,眉宇间更是几分灵气难掩,不由地心中甚喜,便开口问道,“吾听你夫子所言,寻常功课很是不错。我且来考你几句。”
“但凭教授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