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婆家娘家都在城里,八姑是常回娘家看望的,清闲时候还得帮着老爹杀猪,尤其城里日子好过的时候,甚至能一天杀两头猪,帮了忙便能得一小块肉和一盆猪血回婆家,下水也是尽有的,因此不管在婆家还是娘家,八姑都很有些体面。
不过这几年世道不好,杀猪的活计用不上这么多人了,八姑再回娘家,也很少再能带些东西走,毕竟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买肉的人少了,杀猪的便也挣不到什么钱。
以前是从娘家拿肉回婆家,如今倒是常拿油盐回娘家。
毕竟婆家的二姑娘嫁进了大户人家当妾,送回家里的东西不少,偶尔还能送回绸子里,家里把东西一卖,钱是够用的。
再说了,她男人原本在主家也算得脸的,城里饿着谁都不会饿着她家,除非连上头的老爷太太们都不行了,才轮的到她家吃苦。
八姑去了趟厨房,提着油壶用破布裹好,又从粮缸里取了半斤小米,她转头思索一番,脚步匆匆地回房,从墙角挖出陶罐,取了二钱银子出来,这才往外走。
“八姑,又回娘家?”街边坐着的老人眯着眼睛打量八姑提着的东西,她撇撇嘴,“哪家的女儿出了嫁还总往娘家跑的?”
八姑啐了一口:“关你屁事!你教的好,叫你女儿不敢回娘家看你,你多得意啊,生了也像是没生,等你快死了,再看你家姑奶奶看不看你吧!”
身旁的人赶忙捂住老人的嘴,冲八姑说:“你忙你忙,你又不是不晓得她。”
八姑哼了一声:“犯贱别犯到我这儿来!小心我上你家闹去!”
等八姑走远了,同伴才说:“你跟她吵什么,她那么大把力气,就是推你一下,你受得了?”
老人愤愤不平:“以前从娘家淘东西去婆家,胳膊肘往外拐,如今从婆家淘东西过去,哪家的媳妇都不能这么干!”
“哪家媳妇跟她一般整日里抛头露面?骨子里就是不安分的!我看啊,那钱家大郎总有一日要将她休了!”老人的怒骂声越来越大,“看看她,以前仗着娘家,如今仗着婆家,狗仗人势的东西!”
不远处的八姑转过头,她高声喊道:“刘婆子你等着,等我回来撕烂你的嘴!怪道刘姐姐出嫁后再没回来,看来是嫌你这个娘恶心!”
自从城里日子不好过以后,什么烦人的东西都冒出来了——说到底,就是看不惯她家日子好,不敢骂家里的老人和男人,就逮着她这个做媳妇的骂,什么婆家娘家,翻来覆去没个新意的骂人借口。
八姑烦不胜烦,可心底也知道,再这样下去,等城里的日子真过不下去了,这些街坊邻里第一个要对付她家,恐怕贼人还未闯门,邻居先闯了。
她娘家在城北,这边富裕人家更多,否则卖肉的生意不会好做。
这几年家里十天半月杀不了一头猪,早前爹还只是犯愁,如今只得和几个哥哥一并去给大户人家干活,虽说没签契书,但也算是半个长工了。
给大户人家干活也不容易,还是托了婆家二姑娘的脸面,这才让家里还有些嚼头。
说来不好听,可这样的世道,家里能出一个去大户人家做妾的姑娘,真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人家富贵,稍一抬手,就够养活一家老小了。
家里所有人都得了钱姨娘的济,可八姑除了时常去看她,陪她逗逗乐,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娘!”八姑踏进家门,院门半敞着,可见是家里来客了,八姑也不外道,直冲着正房走去。
她刚走到,门帘就被老妇人掀开,八姑出嫁前,自己老娘是个白面馒头般的妇人,笑起来眼睛能眯成一条缝,因为胖,甚至看不出年纪,如今老妇人再不复曾经的富贵模样,人消瘦了,脸上也有了苦相,看着也是祖母辈的人了。
“正巧。”老妇人微弯着腰,“赵婆也在,你也进来听听吧。”
赵婆是城北最出名的媒婆,有些心眼,但也还有良心,不会为了一点谢媒钱指鹿为马,她做了半辈子媒,很得城北百姓的信任。
“给哪个说亲?”八姑走进去,“牛娃十一了,是该定亲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不是牛娃。”
八姑:“那是谁?香儿才八岁,这也太早了。”
赵婆难得没有满脸堆笑,她捧着水杯,悠悠地叹了口气:“是香儿,却也不是定亲,周家的大太太想接个知根知底的女娃娃过去,好好教养着,过了十四就让老爷收房,你放心,周太太不是刻薄人,她说了,肯定把香儿当亲女儿养,家里小姐有的香儿也有。”
“周太太生不出儿子,又担心外头的女人带坏了老爷,等香儿满十四,老爷正好四十,到时候太太给嫁妆,正儿八经从大门抬进去,八抬大轿也是有的。”
八姑觉得荒唐,十四岁的小姑娘配四十的老叟,这种事是要天打雷劈的!
更何况家里还没有揭不开锅,何至于此!
可八姑看着老娘的脸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家里恐怕真的揭不开锅了。
赵婆恐怕也觉得这事损阴德,她不欲久留,站起来说:“你们好好想想吧,就是不能和周家小姐比,但香儿过去了好歹有饱饭吃,肉和糕点都尽有,倘若真生出了儿子,她就是周家的功臣,虽说名义上是妾,但实则是周家二太太,儿子承了家业,总不会忘了亲娘。”
八姑愣愣地看着赵婆出门,她甚至忘记了送一送,待院门关上,她才看向老娘的脸。
老娘没说话,只是沉默着坐到桌边,过了好一阵才说:“怕你担心,牛娃去岁就不去私塾了,家里在城外的地都卖了,本来日子还能过,可主家用不上那么多人,你两个哥哥如今只能早早出城砍柴,拉柴回城里卖,却也挣不到什么钱……”
“城里的大户人家也不买奴婢了,如今就靠着往年的积蓄过日子……”
“我想着,香儿送去周家,要是生不出儿子就接回来,叫牛娃去给周家小姐当赘婿,要是生出了儿子,家里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八姑终于忍不住了:“香儿才八岁!娘!八岁!那是什么人?我不看他多大权势,那是个快四十的男人啊!”
老娘平静地说:“可他能叫香儿吃饱饭,将来也能叫家里人吃饱饭。”
八姑说不出话了……
人为了一口饭,仿佛什么都能舍。
脸面能舍,尊严能舍,亲生的孩子也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