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几乎贯穿了一个老百姓的始终,无论是前朝还是现在,一个普通老百姓,倘若他运气好,生于一个小有家财的家庭,能住在城里,有一间屋子栖身,日日能吃上干饭,逢年过节能吃上一顿肉,那就已经算投胎姿势良好了。
但这种运气也不能决定他的一生,要一生都如此,那么他不能生病,且一家人都不能生病,不能遇到时局动荡,朝廷的税收不能变高,家中不能遭窃。
倘若是女子,那么她的婆家也必须如此,且婆家还得是好人家,不会苛待她,丈夫得有比较强的挣钱能力,不能染上恶习,孩子也不能染上恶习,一旦她决定送孩子去读书,孩子必须天资聪颖,长袖善舞,不耗费什么钱就能考上官。
倘若是男子,那么他不能行差踏错,得跟对主家,每一次从家中拿钱出去都必须有收益,最差也不能亏本,他还必须找到一个能干一辈子的活,否则卖力气是不长久的,等体力消弱,他连养活自己都困难,只能指望孩子。
饿肚子,这才是老百姓生活的常态,能不能吃上肉并不重要,能吃饱饭已算奢侈。
阮响记得饿肚子的感觉,她无法思考,行动迟缓,甚至连开口说话都困难。
越穷的人越饿,越饿越无法改变生活,于是越穷,在这种漩涡里不断沉沦下去,直到死亡。
寒门难出贵子,可寒门,好歹是家里供得起孩子读书,祖上出过官吏的人家,真正的穷苦人家别说供孩子读书,就是让孩子有一身完整没补丁的衣裳,让孩子吃一顿干饭都做不到。
明明城里缺工,农人们都知道城里的日子更好过,却还是宁愿打零工都不搬进城里去,春耕秋收都要回村?
因为饿怕了。
饥饿烙印在他们的灵魂深处,使得他们无比眷恋土地。
阮响有时也会感慨,如今的官吏还是城镇子女居多,农户子女所渴求的最好的生活,也就是分得一块自己的土地,也像爹娘一样在农闲时进城干活。
人的远见少有自己悟来的,多是从爹娘亲人的言传身教中习来。
一个宰相的孩子,他必然和农户的孩子不同,不仅仅是学识,还有眼界,对未来的规划,对自己和身边事物的认识。
但那不是因为宰相的孩子脑子就一定更聪明,而是他能吃饱喝足,他能在生存以外学到东西,农户的孩子从小到大,思考最多的大约就是下一顿吃什么,能吃多少了。
阮响给处于最底层的人打开了一条向上的通道,但这条通道依旧狭窄。
她必须日复一日告诉自己,这是水磨工夫,而她必须一直拓宽这条通道,否则一旦社会发展缓慢,这群人又要被压到最底层去,永世不得翻身。
她看着这几个跟在农先生身后,一脸懵懂,活泼而有朝气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温和:“你们都是农户家的孩子?”
在短暂的沉默后,年纪最小,胆子也最大的姑娘说:“我家都是种地的!”
另外几个人的回答如出一辙,只有一人说:“我爹娘在城里做点小买卖。”
阮响点点头:“不要小看你们所做的事,天底下受穷挨饿的人还有许多,你们今日或许成就不了什么,但来日或许就有人因你们得以活命,或许是老人或许是孩子或许是妇人或许是男子,或许其中就有能改变人世的人。”
“倘若你们将来有利于民,无论名誉还是钱财,都会有的。”
那小姑娘高声说:“我爹娘说我生得笨,怕我干别的饿死,才叫我来学种地,学种地的都是蠢人哩!”
农先生忙回头等她,这都是她今日被瞪得第二回了。
可小姑娘却不服气的努努嘴,她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会种地,才会学种地。
她爹娘都说他们一家子都没出息,大哥二哥扫完盲后都没接着读了,都留在村里种他们的人头田,只有她年纪最小,身体也不壮实,下地干不了多少活,爹娘才商量着送她继续读书,就是将来不种地,当个农先生也能混口饭吃。
“我表哥有出息。”小姑娘辩解道,“他读完扫盲班又读了小学,如今在城里当老师,可跟咱们这些泥腿子不一样,将来结婚也是找城里的姑娘,他的娃娃以后也不用种地,这才是有出息的人!”
小姑娘仰着头,固执道:“我不懂大道理,我就知道有本事的人都不会留在村里!”
农先生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胡闹!怎么在阮姐面前说这些话!要不是阮姐,如今有你的好日子过?还能生出种地好不好的念头?”
阮响却摆摆手:“无妨,童言无忌嘛。”
众人一愣,随后一阵默然……阮姐自己都不到二十,却说十四的姑娘是童言无忌……
“这世上有本事的人本就不多。”阮响笑道,“否则为何就出了一个诸葛孔明?不过无论什么人活在世上,总要吃喝拉撒,世上有住房的人,就有修房的人,有烧火的人,就有砍柴的人。”
“我不能说擅种地的人就一定能有功名美业,一定能大富大贵。”
“但我如今的能做出的保证是,擅种地的人就和擅机械、擅读书的人一样,不会得到更多的优待,但也绝不会被贬低。”
“你如今所思所想,不过是因为你日常所见,农人都局限于一地,一生的追求不过是吃上饱饭。”阮响微微俯身,平视着小姑娘的双眸,“等你再读两年书,到时候我再来问你,说不定到了那时,你会说出另一番话来。”
小姑娘懵懂的看着阮响,她觉得自己不怕她,不怕这个所有人嘴里的“阮姐”。
她觉得这个姐姐是温柔的,虽说她听不太懂这个姐姐嘴里的道理,不过她也并不抗拒。
阮响看向农先生,她赞许道:“你很不错,会教学生。”
农先生汗颜道:“……哪里……”
他本来想问“是吗?”。
毕竟别人的学生,可都没有这么多问题,也没有这么跳脱的脾气,还敢反驳阮响的话。
但既然阮姐没发火,那他就少说几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