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坊原先是富裕人家的聚居处,合围的几条街,里头除了民居还有些铺子,关起门来便能自己过日子,不过如今这样的坊街被拆去了四方门,再不像以前那样半封闭。
不过住在里头的,依旧是青州的小富之家,实在是位子极好,去哪儿都方便,房价也涨得厉害,好在官府有管控,总算没涨到一个离谱的价。
只是住里头的人也更翘了——阳坊还有青州最大的一口甜水井,那水喝着甜滋滋的,比河水过滤后煮沸好喝得多,虽说不禁着别地的百姓打水,但日常饮用还是阳坊里的人更方便。
拉车工健谈,言语也很尊重,姑娘也就慢慢愿意同他聊两句。
“开封府来的?”拉车工有些惊讶,“难道如今,开封府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姑娘在开封时不怎么出门,就是出门也是坐着马车跟着家人去寺庙,根本见不着外人,见着的都是和尚,她不甚了了,只说:“家父说去岁过年,路边冻死的比往年多许多。”
“哎!”拉车工重重叹了口气,“以前咱们这儿,每年过冬,穷人也是十死五六,哪年只死三四,那都是好年头了。”
染上风寒一命呜呼的也算冻死。
“这么说,您开春才来的青州?”拉车工忍不住问。
姑娘应道:“来投奔姑姑,她是嫁到青州,是有学问的好人,如今在给官府干活,当厂长。”
说起这个,姑娘心中五味杂陈,姑姑出嫁得早,她对她的印象只是绣房内低头腼腆的美人——要说感情,那是真没什么,且还是远嫁到青州,本来一生都没有再见的机会。
甚至于姑姑传信回来的时候,爹娘都以为是传错了信,毕竟姑姑出嫁后再没给家里来过信,没帮过娘家,也没找娘家伸过手。
爹还曾抱怨,说姑姑是个薄情的人,难道出嫁了就真不认娘家亲戚了吗?哪怕只是送几封家书,好歹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信中的内容更是让爹娘几个月没睡好觉。
她当时不知道爹娘在愁什么,如今却知道了,信中姑姑没有脉脉温情,只有与记忆中不相符的冷漠,细数了她出嫁前家中的财产,又问如今爹爹还保有多少,将来还能剩多少……
来青州前,她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爹娘抱怨姑姑薄情,可来了青州了,爹娘就再不抱怨了。
或许是姑姑知道,倘若她只是动之以情,爹娘是不会来青州的。
爹爹会感动于姐妹终于重新和家里走动,但绝不会为了兄妹之情抛弃在开封府的一切,娘的娘家也在开封,与娘家感情深厚,也不会走。
只有痛陈利害,爹娘才舍得变卖家资,投奔到青州来。
等到了青州,再见这个记忆中腼腆的,仿佛美人画像一样的姑姑,她甚至不敢开口叫她,姑姑晒得和农妇一样黑,穿着极不体面的短衣,甚至还露了胳膊!头发也短,别说梳发髻了,就是扎起来也难。
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粗粝,半点没有大家闺秀口吐莲花的影子。
别说她不敢认这个姑姑,爹也不敢认这个姐妹,甚至一度以为这是个骗子——要不是认得姑姑的字迹,他们当时就走了。
但他们都对青州没什么好印象,让一个大家闺秀成了农妇,这能是什么好地方?尤其曾经在闺阁中弹琴作诗的闺秀,如今张口闭口都是生意,满身铜臭味。
所以爹娘都不肯叫她出门,怕她也变成农妇。
倒是两个哥哥,因为出门做工,增长了一些见识,常会叫她偷偷跟着他们出门走走,见见世面,又说如农妇那般也没什么不美的。
她对青州,一开始也是厌,而后是怕。
厌恶青州贵贱不分,男女之间没有忌讳,怕自己不像青州人,看着就是外来的乡巴佬,从厌恶这里,怕自己不能融入这里。
从闭口不谈姑姑,到主动与人说起自己姑姑。
果然,拉车工立刻艳羡道:“那您姑姑定然聪明!既然是血亲,差不远,您也不会差到那儿去,将来肯定也有一番作为。”
姑娘迫不及待地说:“我姑姑接手那厂子的时候,厂子的工人都要走光了,是她当了厂长,才叫厂子起死回生。”
拉车工一惊:“呀,那您姑姑以前可是吏目?”
姑娘也讶异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拉车工笑道:“照您说的,您姑姑接手厂子的时候工人都要走光了,可见她不是升上去的,是被派去的,官府的厂子,自然是派吏目去。”
“正是这样。”姑娘有些骄傲,“我姑姑是青州归顺时第一批当吏目的,可是在乡下待了好几年,这才因为才干被上头看中。”
“都这样,但凡有本事的,藏都藏不住。”拉车工也炫耀,“似我家那口子,也有能耐,吃得苦,下得功夫,还肯学!如今不上工的时候也去上课,她呀,上进着呢!上回她还说,她们组长要升了,到时候肯定是她当组长,她可两年没请过假,从来都是干活最利落的。”
拉车工:“我这活看着苦,实则挣得也不少,就是说出去不体面,但日子好过哩!”
这也就是现在才有的底气,不做这个客人的生意还有下个客人,在青州是不缺活的,在哪儿都能混口饭吃,也就不像以前那样点头哈腰,唯恐做不成一笔生意。
人尝过了有尊严的滋味,就不肯再落到为奴为仆的境地里去。
姑娘安慰道:“哪里不体面,我大哥说,在青州,凡是靠双手挣钱的人,都是体面人,偷蒙拐骗的才不体面。”
拉车工笑起来:“是这么回事,哎呀,如今我们卖力气的都是体面人了,这可怎么说。”
车子穿过一个路口,前方突然出现举着小旗的人,拉车工便缓缓减速,平稳的停下来,让过街的行人先走。
无论是两轮车还是三轮车,跑起来都是不好停的,路上有人横穿总容易发生冲撞,壮年男女还好,遇着老人,那就是一场叫人头疼的官司,于是便有了特定的过街关头,还有人举小旗。
姑娘一看,顿时大惊——竟然还能如此!
在开封时总能听说哪家纨绔子弟纵马入城,冲撞了路人,撞死得也不少。
马车撞死人的,把人腿缠进车轮里叫人成了残疾的屡见不鲜,因是达官贵人,往往是几两银子打发了事,朝廷是从不管的。
她喃喃道:“竟言行如一……真有朝廷在乎小民性命……”
那些水泥路,砖瓦房,对她而言不过是如家中装饰一般的东西,唯有这些平时无人在意的地方,才是真的动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