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挂上了冰柱,一只手从下方探来,用小木棍敲下冰柱,装进盆中。
这仿佛成了种游戏,不再向以前那样是冷冰冰的苦活。
“嘉音!”屋内有人喊道,“快进来烤炉子吧!别着了凉!”
李嘉音呵出一口热气,乐呵呵地端着盆进屋。
“今年比往年更冷些。”坐在屋内的女人伸着双手烤炉子,炉子上还热着一壶水,她穿得不算很厚,里头是一件高领毛衣,外头罩着一件薄棉袄,脸蛋微红,显然是烤炉子烤的。
李嘉音一进屋便脱去外头的厚棉袄,她随手挂到一边,又去旁边的柜子上拿出一小盒蜜饯,坐上胡床后同女人分享。
下雪的日子,能坐在暖和的室内,与同伴分享炉火与蜜饯,实在是格外享受。
李嘉音刚一坐下,便觉得整个人都酥了。
“虽说是比往年冷,不过日子也比往年好过。”李嘉音搓搓手,嘴里含着蜜饯桃肉,她在嘴里一抿就分泌出大量唾液,急忙忙咽下去后又说,“今年毛衣的价格下来了不少。”
毛衣早两年还是贵价物,只有富裕人家买得起,家中还不是人人都能买,不过是给老太爷老太君买来穿个一两回。
且这玩意也不经穿,穿上一个冬就要变形,来年得把毛线拆开来重新打。
这对一件衣裳恨不得穿一辈子的平头百姓来说是极不划算的。
尤其毛线品质也不好,如今的毛线用的都是辽地本有的羊毛,扎人得慌。
要穿毛衣,里头且得再穿一件厚实点的棉衣,否则不等保暖,人先被扎出一身疹子来。
也就是价格下来了,人们才舍得买来穿穿,也就赶赶风潮。
女人笑着说:“是,咱们铺子的生意也比往年好。”
李嘉音是不管铺子的,她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自从两个同伴去开了糕点铺后,她就再没过问过,不过毕竟是阮姐治下,日日有人巡逻,有人专管经营,没有遇到地皮流氓和当地着族的威逼,因此糕点铺生意很不赖,不过几年功夫,两个曾经的丫鬟走出去,那都是小老板了。
而李嘉音是不在意物质享受的,她毕业后果然如她自己所说,下乡了一年,见识了以前闻所未闻的疾苦,调回钱阳后迅速升任了妇女权益保障科的主任。
虽说每个月拿着不算丰厚的死工资,但李嘉音格外满意——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真的有了一番事业!
女人喝了口热茶,舒服的长舒一口气。
当年做丫鬟的时候,她哪里喝得上这样的茶,这样的整片茶叶,都是供给老爷太太们喝的,碎茶末子被管家分走,丫鬟们也就喝白水。
“难得你今年在家。”女人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喏,去年的分红,你如今也不缺啥,你自个儿拿钱去买吧。”
糕点铺的本钱是李嘉音掏的,两个丫鬟出人力和主意,李嘉音掏钱,每到年底便分一次红。
李嘉音接过银票,一看上头的数,吃惊道:“生意这样好?”
女人得意道:“如今百姓兜里有了点钱,花钱也就是吃穿上,穿是半享受,新衣裳才能穿多久?吃才是全享受,都进肚子里了,可不就花吃上的最多?”
糕点铺的糕点价格都便宜,也都是普通点心,换大户人家拿出来自己吃不待客都觉得磕碜,但换在百姓眼里,那就是顶好的享受了。
所以她家的糕点都做的瓷实又齁甜——糖价便宜嘛。
买家拿回去以后配点普通碎茶,一块糕点能吃一个时辰,用来待客也不怕嘴里觉得空,很划算。
自然了,有便宜的也有贵的,贵的就是酥饼,不那么甜,空口可以吃五六块,不过因为用了猪油,所以价格一直降不下来。
“可惜现在猪油还是不太便宜。”女人有些遗憾。
她们糕点铺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酥饼成本降不下来,就挣不了什么大钱。
毕竟现在老百姓对纸币已经完全接受了,以前那种有多少花多少的景象不复存在,不少人家都攒着钱,也就逢年过节愿意多花点。
李嘉音笑道:“这怕什么?去年我在乡下,有三四个村子都准备建养猪厂,你不知道,如今养猪真是有讲究——猪都快比人过得好了!”
“呀!”女人惊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怕猪瘟啊!”李嘉音,“那病毒,看不见摸不着,你就是把猪分开养,这头猪染了猪瘟,你喂完它去喂别的猪,那就完了,所有猪都得赶进坑里埋了,否则人一走动,别村的猪也得染上。”
李嘉音摇头道:“如今也没啥好法子,只能是把猪圈弄得干净点,常用石灰消毒,给它们喂熟食,免得染上寄生虫,讲究得可比以前多许多。”
“村里多少人家,自家住的屋子都没那个本钱消毒,可不是比人过得好?”
女人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猪这玩意,说皮实也皮实,说精贵也精贵。”
“你下乡去,也是受了苦了。”
李嘉音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她摆手道:“不苦,苦什么!你说恶人,那也有,但还是淳朴得多,婶子们也照顾我,就是吃得差点,可咱们过来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和那时相比,吃得差点又算什么?”
女人又叹:“她们苦啊!不如进城来。”
李嘉音摇头:“我先也是这么想的,可婶子们自个儿不乐意,她们就想种地,人啊,都有个执念,她们的执念就是土地,以前分不了地,种了地出息也不是自己的,如今分了地,那谁能干谁懒,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人都想上进。”李嘉音拍拍大腿,“人啊!都想上进!”
女人不说话了,她想到了自个儿,一个爹娘不养的丫头,被卖进李府,一辈子当人家的奴仆,自己当时竟然还觉得挺美——没被卖进窑子里,有衣穿有饭吃,已经是好出路了。
上进?上进什么?当小姐的陪嫁丫头?等小姐怀孕了去陪姑爷睡?还是混个姨娘当当,生个孩儿图下半辈子有人养?
又或是嫁给姑爷府里的下人?被当牛马一样配了,然后自己的娃娃再去当丫头小厮?
人想上进……哈……
人往高处走,可她们都在谷底了,四处悬崖峭壁,哪里有高处?
不过是把自己喂进别人嘴里,端看别人愿意怎么吃。
李嘉音喂了一颗蜜枣到女人嘴边:“吃吧,这个最甜。”
女人含着蜜枣,在甜蜜的味道中恍惚道:“对,甜。”
如今她能吃蜜枣了,不会被人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