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又一日,婉青等到初秋来临,管道两旁树叶泛黄,在飞鸟凄厉的鸣叫声中,她眼睁睁看着别人家亲朋相聚抱头痛哭,也看着老父老母奔向商队运来的孩儿尸首。
许多人已经不等了,乱世之中,生离死别都是常态。
只有婉青一家,还日日在固定的时辰等在城外。
青州一日比一日热闹,小商小贩越来越多,城外也多了集市,婉青坐在如今便携的胡床上,双目无神的盯着远方。
她已经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一闭眼就是父母的脸,先是如往常一般,而后变得削瘦,最后则是双目圆睁。
婉青每日几乎都从噩梦中惊醒,而后心悸良久,甚至想着想着还会落下泪来。
管道上突然一阵喧哗,不少和婉青坐在一个棚子下的人都焦急的站起来。
这些人来等的时间还不长,还怀有更多希望,每每见到一个商队都要跑过去。
但婉青已经在长久的等待中变得麻木了,她只是看着。
三哥也和她一样,两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他们其实已经认定父母都遭遇了不测,但谁也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依旧日复一日来等待,仿佛只要尸首不运来,就还能维持父母俱在的假象。
“哎!”有人回来了,显然没有看到自己的亲人,他倒是个热心肠,还没走进棚子里就喊道,“有庐州寿州徐州的人就过去看看吧!”
“有唐州的吗?”
那人摇头:“没!就这三州的。”
徐州?
婉青和三哥几乎是一齐站起来。
兄妹俩发足狂奔——他们这辈子都没跑得这样快过!
两人挤进寻亲的人群中,用尽全力嘶吼着:“徐州郑氏!有徐州郑氏的人吗?!徐州千民路永巷郑氏!!”
婉青双眼通红,声嘶力竭地喊道:“爹爹!!娘——!!”
他们喊破了喉咙,到最后婉青竟然咳出了血丝,在他们没有得到回应,没看到熟悉的人影,又要绝望退却的时候,在人群的角落中终于听见了颤抖的声音。
那是一道熟悉的,久违的,让兄妹俩终于能安定下来的声音。
女声一如既往:“我儿!!”
婉青瞪大双眼,看向那个乞丐般的夫妇。
他们衣衫褴褛,步履蹒跚。
但她没有一丝犹豫的奔向他们。
倦鸟终于归巢了。
————
“好好好!”男人忍不住大笑,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长子用热腾腾湿布包裹住他刚剃掉头发的光头,一路上的疲惫心酸仿佛都消退了,只剩下浓浓的骄傲,“都是好孩子!有能耐!”
女人也剃掉了头发,夫妇俩不剃不行,不仅虱子难以去除,头发本身也梳不开了,稍微一梳就掉,她被婉青按着肩膀,也长舒了一口气。
“这么说,大王选士不看出身?”女人不像丈夫,丈夫要询问孩子们过得如何,她则一看孩子们的吃穿谈吐和所住的地方,心里就有了个大概,更关切的是孩子们的前途。
长子回道:“也看,大地主出身和宋国读书人想入仕不是易事,比农户和平头百姓难许多。”
丈夫这才好奇:“商户呢?”
虽然以前商户也能当官,但到底比不上正经书香世家的子弟仕途通畅,就算当了大官,成了高官,在清流眼里也是奸佞,不配和他们同桌共饮。
长子:“小商户没什么,可大商户家的子弟晋升困难。”
女人笑道:“是,怕官商勾结,不是坏事。”
婉青插嘴道:“娘,如今也不是只有当官一条路能选,当技术员也挺威风,也吃皇粮,倘若能去做兵器,还有军衔,那军衔也是官衔,不差什么。”
女人转头看向女儿,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惊喜。
小女儿不算格外聪慧,可比起她大哥多了些小聪明,一直让她最忧心。
长子多情,但长子是自知愚笨的,他再多情也惹不出什么篓子,大不了亏些钱,还亏不了大钱。
次子聪明但不多情,冷酷的人也犯不下什么大错。
她最担忧的就是小女儿多情又有小聪明,这样的人是最危险的,她可能会因为感情铸成弥天大错。
而且小女儿是不爱说话的,她喜欢偷偷观察,悄悄听父母说话,学身边最有本事的人的言谈举止,作为母亲,她了解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她知道婉青一直为自己的聪明自得。
只是寻常人看不出来,真以为这是个温婉内敛的姑娘。
婉青继续说:“娘,我是准备继续读书的,过两年我就去钱阳了。”
她有些担心被父母教训——子女自己为前途拿主意,在以前都算不孝了。
于是她忐忑的给大哥使眼色。
大哥也硬着头皮为小妹说话:“娘,如今青州不同了,官吏不敢欺压百姓,就是偶有写渎职的,大多也下马了,最多也就是占占便宜,换以前都是清官了。”
女人听儿女说完,老神在在道:“我们两把老骨头初来乍到,不如你们知道的多,也不必说服我,等我看清了,自然知道什么是好。”
“不过嘛。”女人看向女儿。
女儿长大了,终于不再缩着脑袋等着旁敲侧击,敢于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她笑道:“读书是好事,你且读着,至于日后要做什么,不必如今来做决定。”
婉青松了口气,她对母亲既爱又怕,爱到不敢忤逆她,怕到不敢离开她。
“至于成婚也不必急。”女人轻声说,“你们兄妹四个,如今紧要的是前途,如今家里帮不上你们什么,只有你们自己好了,才遇得到好姑娘好儿郎。”
男人也说:“这是真话!急急忙忙的,好女嫁懒汉,好男无好妻。”
“至于考官……”女人忽然说,“既然你们都无意,这里的衙门又没什么限制,咱家如今没了产业,也不算商户,这个官,我考不考得?”
一家人看着这个在家中掌权了半辈子的妻子和母亲都是眼前一亮。
别说,他们娘的性子,仿佛就是为了当官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