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栋客栈只有寥寥几人,陈尧心中忐忑,唯恐一句不对,自己就要被拖出去砍头,虽说是抱着有来无回的念头走到这里,可但凡能活着,总没人想去死。
陈尧低着头,不敢直视阮响的脸,声音倒是清楚:“我随行带了圣旨和公文,官家洪恩,任你做青州刺史,兼任昭武校尉,朝中诸公也知……知大王正值及笄之年,倘若有心婚配,也可由官家赐婚……”
阮响等他说话,忽然问:“这两个官职,分别多少品?”
陈尧吭吭哧哧地犹豫了半晌,最终低头轻声说:“刺史从五品,昭武校尉正六品。”
“这么小气?”阮响笑道,她看陈尧紧张,还安慰道,“别怕,难道我还会为了这个砍了你?可见我占的地盘还不够大,杀的官还不够多,否则宋人朝廷怎么出手这样小气?”
陈尧忙说:“非是朝廷诸公轻视,而是朝中……本也没有招安女、女大王的先例。”
“刺史我知道,虚职而已,不过担个名头。”阮响等陈尧说完后才接话,“倘若我接下圣旨公文,恐怕等不了多久,宋人朝廷便会派来知州知县畿县,将我架起来。”
哪怕是口舌一流的说客都未必能顶着这样的压力和阮响直白的话语再劝。
本就拙舌的陈尧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朝廷……委实不太大方。
或者说朝中诸公以为,比起这些官职,女大王更想要的会是官家的赐婚。
她起码会嫁一个皇室中人,分享丈夫和皇室的权柄。
皇室的权力,难道不比当个土大王更有吸引力吗?
毕竟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造反的女大王能真正登上大位,但皇后太后把持朝政的可不在少数,在陈尧看来,只要女大王愿意贡献出自己的所有士兵人手,说不定官家都愿意给她一个品阶极高的妃位。
如果她手底下的士兵足够强壮,那委屈一下现在的皇后,给女大王一个皇后的位子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皇帝,那也是可以作为联姻资源的。
阮响思索片刻后又说:“赐婚?这倒是个新奇法子,吃相更难看些。”
陈尧不说话,他胆战心惊,在脑内想着怎么求女大王,让他死前写封遗书,又或许看在他并未做什么坏事的份上,砍了他以后瞒住他的死讯,好叫他娘以为他只是被囚禁了。
可人到了紧要关头的时候,总是能被逼出几分急智,陈尧突然说:“大王大可收了这圣旨公文,只不听朝廷号令,手里有兵,也不用纳税。”
“只如今不必与朝廷打起来。”
几个秘书和吏目抬头看向陈尧,她们都有些心动。
此时和朝廷打起来是不明智的,无论如何,一旦她们公然举起反旗,朝廷就是再不想打,为了防止各地陆续造反,朝廷也必须有所行动。
就算她们打得再轻松,总会出现不应当的伤亡,而对她们来说,最大的问题不是朝廷,而是辽国。
朝廷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之际,此时还能维稳则是因为外部有更大的危险,更何况她们的粮食,还要靠商人从南方运来。
真正打起来,南方的粮食产量降低,运粮出现道路阻绝,那就是绝对的两败俱伤。
在她们的粮食能自给自足前,是绝不能对南方动武的。
一旦战乱,南方的地主乡绅和土匪会一起瓜分农人的所有产出,朝廷也会征粮。
说不定仗还没打完,自家先被饿死了。
尤其她们统治城镇的成本实在太高了,要培养吏目和官员,不能像以前的军队一样,打下一地就先搜刮一番,逼得贫民出城逃命,留下的都是大户人家,城镇的人口少了,治理成本也就降低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战争方式其实才更适合生产力低下的现在。
死一批人,逃一批人,只留下有钱有粮的人,等事态平息下来,人口逐渐增多,那么原本毫无经验的官吏也就慢慢培养出来了。
阮响却摇头说:“一旦我接受圣旨公文,那我统治的合法性从此就来源于宋人朝廷的任命,短期来看确实对我更有好处,可长期来看,却会遗留下许多麻烦。”
“不如搁置下来。”阮响笑道,“这就只能请陈大人在此常住了。”
她决定不承认、不肯定、也不否定宋人朝廷对她的任命。
秘书和女吏们并不发言,既然都是维持现状,那不接着圣旨公文仿佛也没什么?毕竟只要她们不公然造反就行——但她们短期内本就不会与宋人开战,只要宋人不来打她们,那接不接受,确实没什么区别。
阮响又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倘若你要写信报平安,大可口述给女吏,由她们重新誊写后传过去,也好叫你亲朋好友放心。”
陈尧忙道:“是、大王费心了。”
大王这两个字,阮响听久了以后已然习惯,只是前头的那个字总是变来变去,有叫她女大王的,有叫她山大王的,还有叫她土大王的。
“行了。”阮响,“你们只不能出城,在城内尽可以来去自由,但不能经商,人情往来也都要记录在案,倘若钱不够用,便写信请人送钱来。”
她站起身来,这时候那群和尚应当也念完经了。
“给他挑几个护卫兵。”阮响冲女吏说,“一路跋涉没出事,可别在我们的地盘出了事。”
女吏忙道:“自然给他挑几个尖子。”
陈尧看着阮响站起来,他也忙不迭的起身要送,可话到了嘴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直到阮响带着人走了,只留了一个女吏在客栈,他才背过身去,悄悄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但他又忍不住松了口气,这位女大王显然不是杀人如麻的怪物,没准备要他的命,看她的样子,仿佛也不觉得朝廷是多厉害的对手。
如此一来,他倒是性命无虞了。
只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故土。
女吏装作没听见巴掌声,一脸肃穆地说:“陈大人,还是先写信,叫你家人多送些钱来吧,倘若钱不够,粮食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