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李嘉音来钱阳县还不到五个月,但已然习惯这里的生活,除了口音与钱阳县的人略有不同——但钱阳县外地人颇多,什么口音都有,只要听得懂就行。
她啃完面圈,打了个饱嗝,正巧看到同学过来。
同学也看见了她,小跑过来同她问好。
她的同学大多比她小许多,跑来这个还是个童儿呢!
不过这位同学在学校很受欢迎和尊重,倒不是他成绩有多好,而是爹娘都在当兵,听说打下五通县,他爹娘都是排头兵。
同学们都以为这位同学必能继承爹娘的勇武,很有点唯他马首是瞻的意思,但他是一点都没继承,休息时别的同学在玩当兵游戏,他在看书,别的同学在玩泥巴,他还在看书。
最后不知道是他孤立了同学,还是同学们孤立了他。
不过他与李嘉音的关系倒是很不错。
李嘉音觉得这孩子就是书里说的早熟,跟同龄人玩不到一块去。
“刚刚听人说又在整装集合了?”李嘉音与小同学走在去学校的路上。
小同学点点头:“今早进城的都看着了,毕竟是大县上县,又免不了同太原府的人打交道,没有大军不能成行。”
“那你爹娘……”李嘉音有些为小同学发愁。
进修班里的小同学们只知道当兵威风,向往勇武,但他们未必知道可能面对的风险,一旦出事,丢的就是命。
小同学倒是很自然地说:“我爹娘既当了兵就要打仗,我既然上了学,那就要好好读书,各有位子,与人无尤。”
“你真是怪。”李嘉音叹道,“在外头,你这就是不孝了。”
小同学:“李姐姐说的是。”
李嘉音又笑:“进修班读完了,你想去读哪一课?”
小同学:“我在家已经同爹娘商量好了,我想去读机械设计。”
“那个可难了。”李嘉音免不了劝道,“你这般幼小,读完书也不过十五六岁,还是干些轻巧的活好。”
“李姐姐,你想过自己要干什么吗?”小同学突然问她。
李嘉音自然道:“考吏目!”
小同学:“考完呢?”
李嘉音:“……当个好吏目?”
小同学摇头说:“不是这样的,你得有一个目标,吏目只是一个位子,不是一个目标,你可能会升到组长,局长,甚至县长,再往上,可能成为阮姐身边的近人。”
“到那时,你的目标又是什么?”
小同学:“我娘说,再过两三年,男丁考吏目的限额也要放开,到时候你又比那么多哥哥姐姐强在哪里呢?”
李嘉音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你娘不是个普通兵姐吧?”
小同学也小声回答:“我娘是团长。”
李嘉音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至今为止从未接触过这样大的官!
她也终于将小同学的话听进了心里。
倘若只是小同学的意思,那她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吏目还没考上,哪里能想的那么远。
可小同学的亲娘是团长,那是见过阮姐,甚至能跟阮姐对谈的人物!这样的人物说话,必然有旁人不懂的道理。
目标?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她要找细柳姐姐,但这显然不能支撑她的一生——一生的目标。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令她难以遏制的打了个颤。
她的一生原本不会有什么目标,成亲生子,处理家事,无非是与老仆斗智斗勇,外头的事有丈夫操心,她只需要给丈夫纳妾,给丈夫的家族开枝散叶。
至于她自己的需求,不仅是从未有过,更是从未想过。
人都在吸取前人的经验,可她的姐姐,她的娘,她们的经验实在没什么可吸取的。
这样想来,她真就只能自己琢磨了。
于是她问小同学:“你有想过吗?”
小同学点点头:“李家姐姐,老师说,人力是有尽的,再有力气的大力士,也不过能拉开更大的弓,可人脑是无尽的,往前几千年,那时候的人能想到我们如今的日子吗?”
“我想造出更大的机器,用更少的燃料。”小同学看着天空,“我想人能飞到天上去。”
李嘉音张大了嘴,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她二哥那样跳脱的人,说的最离经叛道的话也不过是不成亲,要守着一张美人画过一辈子。
可他竟然要飞到天上去!
李嘉音干巴巴地夸道:“挺好,老师说,有志者事竟成。”
可他要飞天,她也学不了,她对飞天一点兴趣都没有。
于是她去学校的路上想,吃饭的时候想,连出恭的时候也在想。
想来想去,她终于想到了一件她想做的事——
她想起了细柳,想起了娘和姐姐,她想当个好官,帮着细柳那样的奴婢恢复自由身,让她们可以堂堂正正走在街上,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要让人牙子不能再劫掠买卖女人和孩子。
要让娘和姐姐那样的人走出后宅,取下她们脸上蒙眼的布,睁眼看看这片天。
她不想当刑官,不想去定任何人的罪。
说她软弱也好,心善也罢,她只想去帮助别人,倘若有一个人因为她而受益,那她就没有白来世间一趟。
在她想通的那一刻,眼前的景物似乎都变了。
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胸膛在起伏,她的身体这么轻,她也可以奔跑,靠自己的双腿丈量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她也可以大吼,让所有人都听见她的声音。
她是如此弱小,一场疾病,一次意外就能带走她的生命。
可她也是如此强大,她可以用一生践行自己的目标。
李嘉音抬头看向院子里的数,它那样高大,能庇护无数生灵,天热的时候,孩子们会在树下避暑,在它的阴影处,蘑菇会冒出头。
她或许永远也长不了这么高,或许一生也庇护不了几个人。
李嘉音把掌心贴在树干上,树皮粗糙,有虫子停在她的手背上。
但她没有挥开它。
她笑着仰头——
原来她最想做的,是当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