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夫人!”
周夫人一个激灵,她抬头看向周无为。
此时她坐在饭桌前,一手拿着筷子,不知发了多久的呆。
“怎么见过阮姐后就傻了?”周无为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周夫人迟疑半晌后说:“你说,我去考吏目怎么样?”
周无为笑了一声:“夫人,阮姐既然愿意见你,恐怕是不想让你只做个女吏。”
夫妻俩对阮响任用女官有自己的一番见解,抛开世俗观念不谈,只谈实用,女官自然是十分实用的,她们离开这里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不忠于阮响那就一无所有。
况且女官也未必孱弱。
阮响带来的女吏不少都膀大腰圆,即便不够强健,也比那些吃不饱肚子的贫女和被关在后宅的女眷们强壮太多了。
这些女吏一来,整个清丰县的风气都变了。
没人再会鄙薄武力。
周夫人迟疑道:“倘若我、我……我真的能做好吗?”
“我以前也只与内宅妇人们打交道。”
没见阮响之前,她还能自诩能力不下丈夫,可真要当官,她又忍不住恐惧起来——她真的能做好吗?她真的、负担得起这样大的责任吗?
“夫人。”周无为放下筷子,他握住妻子的手,“为夫初入官场的时候,你也曾对我说过,不求达官显贵,但求问心无愧。”
“这些年官场沉浮,每当我觉得熬不下去的时候,总能想到这句话。”
周夫人拿出自己的身份凭证。
这张小小的纸片,是她在国朝得不到的东西。
在那里,她没有姓名,无论丈夫多么敬重她,她都只能待在后宅内,到死,都是周家妇。
她看着纸片上自己的名字,嘴唇慢慢拉平。
冯舒窈。
她的名字取自诗经,父母盼着她一生顺遂,安然舒逸。
而如今,她真的要踏入官场吗?
周无为看着她,直到她慢慢抬起头来。
他看着冯舒窈双目含泪,轻声安慰道:“莫怕,为夫在呢。”
冯舒窈深吸一口气:“你别小看我,我不是、我不是只能躲在你身后的人。”
翌日,女吏便送来了任职书。
冯舒窈有了工作——秘书。
阮响的私人秘书。
这个职位冯舒窈没见过,好在任职书上有仔细的描述。
看完任职书后,冯舒窈的脑子里只有四个字——一步登天。
而周无为也有了工作,只不过和冯舒窈不同,冯舒窈能接触到实权,但周无为的工作则是重新编纂政治课本。
周无为倒是不觉得奇怪,他是男子,又曾任国朝的官员,阮响倘若让他接触实权那才是脑子坏掉了。
至于冯舒窈,周无为相信,没有女子能从阮响手里逃开,恐怕有朝一日,他和阮响有了龌龊,到那时,冯舒窈是不会顾惜夫妻之情的。
就像书中写的,情爱并非必要,不过是吃饱喝足的副产品。
有太多东西比情爱重要了,比如尊严,比如权力。
可至少现在,他们夫妻仍旧一心。
冯舒窈剪去了一头长发,发尾只能扫到肩膀,也换去了层层叠叠的罗裙,穿上了女吏们爱穿的棉裤,没有裙子遮挡,她甚至不太敢出门,总觉得自己像是什么都没穿。
好在周无为也换上了棉裤,有他一起,冯舒窈才终于敢穿着这一身出门。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没有男性亲眷的陪同下一个人出门。
周无为就站在门槛后,看着冯舒窈慢慢朝前走。
来来往往的百姓没人看他们,没人认出这两个剪了短发,穿着棉服棉裤的人是曾经清丰县最尊贵的一对夫妻。
冯舒窈一步三回头,周无为只是微笑着看她。
她的步伐越来越快,顺着这条路走向县衙。
有人在看她吗?会有人嘲笑她只穿棉裤吗?
她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街上竟然有这么多人!
她活到现在,从没见过这样多的人,以往出行,她要么乘轿,要么坐车,百姓对她而言只是存在于这世上的风景。
而现在,她身边就走着那些曾经她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人。
挑着扁担的老农从她身旁擦过。
她能问到他身上的土腥味,牲畜的粪臭味,长久没有洗澡的酸臭味,还有头油味……
好重的味道,好臭的味道。
好真实的味道……
这才是人间啊。
冯舒窈的步伐越来越大,她在即将到达县衙的时候停下来,转头看向那些脚步匆匆的百姓们。
这些人里,或许多数一生只能庸庸碌碌,他们不会有太多的智慧,不会有太大的力气,甚至无法留下子嗣。
可谁又能说他们是无足轻重的呢?
是他们,千千万万个他们,这些贩夫走卒,贫民老农,织女农妇,撑起了一切的根基,那些骑在他们头上,将他们当做牛马的剥削者,终有一日要见识到这世上真正的力量。
而她冯舒窈,将见证这一切。
冯舒窈突然眼含热泪,她微微张着嘴,像个傻子一样擦拭着自己的双眼。
她能看到女童高举着简陋的风车奔跑,她的爹娘走在她身后,笑着喊她:“大妮!小心摔了!可别哭鼻子!”
女童停下脚步,转头对爹娘说:“大妮乖,大妮不跑。”
然后她扬起头,格外可亲可怜地问:“大妮乖乖,能吃鸡腿吗?”
夫妻俩一起笑起来:“爹娘怎么跟你说的?学会十个拼音再给你买鸡腿。”
——哪怕扫盲班才开了两个月,许多夫妻都已经开始鸡娃了。
冯舒窈知道,要不是从钱阳县来的女吏,清丰县的女人们不会这么快就走出家门,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只要有一部分打破藩篱,百姓立刻就会效仿起来。
自然,扫盲班还是很重要的,人人都必须去上。
再不愿意出门的主妇,都不得不走出家门,否则女吏们就要她谈话了。
被女吏们找上门,无疑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什么样的人才会不花钱也不愿意读书习字呢?
必然是愚蠢的,懒惰的,应该被嘲笑的。
冯舒窈站在县衙门口。
守门的人并不认识她,在看完任职书和她的身份凭证后才方形。
“冯秘书,跟我来。”有女吏出来迎她。
冯舒窈突然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冷。
冯秘书?
真怪。
又真顺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