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焓章办事的效率很快,不过四五日的功夫便为她送了信交到了黎阳升的手中,沈流英也如愿收到了回信。
信中并无长篇累牍,只有简单地短短十二个字:惟愿吾儿,自在随心,心想事成。
信中虽然一个字也未曾提到家中,但沈流音观其字迹笔势流畅有力,笔力稳健,稍稍放心了些。
即便是如此的境遇之下,父亲也从未质问过她。虽然他在信中只字未提,但沈流英能猜到季廉一行人多半是传回了自己凶多吉少的消息。
哪怕沈流英在信中表示自己有事要去一趟辰国,甚至还隐晦表明此事需要保密,切不可外传。按照寻常人家定是要怀疑什么的,就算是想到了叛国这一原因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父亲没有,他相信自己,从不怀抱恶意揣测自己……
她沈流英何德何能,这辈子能有一个这样善解人意的亲人。
她曾红着眼圈多次将这虽然只有十二个字但却承载了无数的爱与祝愿的薄薄信纸按在心口。原来被人爱着是这样的感受,心脏好像被什么装得满满当当的,比幼时新年收到的糖果还要多,它不像是她曾经接过的品质不大好的过度甜腻的糖,不会从她稚嫩的手指边露出,不会甜的人口舌黏腻,更不会时而让人厌恶又时而想念。
当它填满你的心脏,你会觉的身体像是一片羽毛,轻盈,舒展,随时都可以乘借着爱意的风飞到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你不必害怕,也不必惊疑,更不必回望,因为那阵风会是你此生无忧的倚靠。
久违的暖意渐渐蔓延到全身,原来真正的爱意是能让人一边哭一边笑的。她忍不住流泪,可奇怪的是,这次落泪和以往一点也不一样,她不感觉伤心,反倒有股难言的雀跃欣喜。
那天的她久久未能平复,只能不断的告诉自己,明天会很好,后天会很好,未来会更好。
时间有时候变得很慢,慢得让人心生退意。可它有时候又过得很快,快得让人难以反应。等沈流英反应过来的时候,秋天的尾巴早已经没了踪迹。
初冬的天气按理说不会太冷,可是这次好像是个例外,冷意不断试图穿透她的外衣钻入她的肌理,裸露在外的肌肤被无孔不入的冷激起一阵阵的颤栗。
好像随便呼出的气息都能转瞬凝结成冰。
可这不是才步入初冬吗?还是说南方的天本就是这般的冷?自然也不能排除沈流英本身的身体变差了。
转眼间她已经在此处别院养病近三个月。顾焓章原本说是只给她一个月的时间休养,可那个时候的她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是身体看起来却虚浮无力,这显然是不能跟着他上路的。
于是原本的一个月就变成了三个月。顾焓章说话算话,哪怕她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可只要没有到三个月,少一天他也不会启程出发。
沈流英知道自己应该感念他的体贴,可她无法真正做到。她的心,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冰冷。
沈流英不知道自己究竟对于顾焓章来说有什么用处,她也不在意,因为她知道,不管自己愿意与否,结果都不会改变。
没什么可伤心难过的,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人总是要向前看,他们相互利用,对彼此有利,这样就再好不过。
……
顾焓章即便是人在凌江国也几乎不能时时抽出空来,除了每日快马加急送来的文书奏折需得他定度以外,还有不少旁的事急待他处理。尽管这些已经是辅政大臣们再三商定简化后的,亟需处理的事务依旧繁重,是以他并不常常待在云深阁别院。
近两个多月以来,他一直有假借此事有意地疏远沈流英,然而却并没有达到自己预想的效果。
尽管如此,他也不会再主动前去找她。
他有意与她避开,便也几乎隔绝了与她在别院里偶遇的意外。
这样就很好。他想。
这晚顾焓章又踏着寂静的夜色悄声回归,冷溶溶的月色尽数洒在他沾染上沉霜寒气的鹤氅。远远望去,仿佛周身都带着霜雪的冰冷气息。
顾焓章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儒雅温和的人。哪怕是对着他最为信赖的臣子,甚至是他的亲属,他即便是面上儒雅平和,眼底却是覆盖着冰霜的。
他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冰冷。
他的内里是冷的,即便是披上了一层名为‘温和儒雅’的外衣,也无法真正变得温暖。
他抬眼看向不远处仆从早早为他点燃的灯火,眸子淡漠。
观南只觉得自从他们来到了凌江国之后,主子是愈发勤勉了。总是这样夙兴夜寐,身体如何吃得消呢。“主子,更深露重,您可算是回来了!”
“您快些进去吧,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顾焓章微微颔首,脚下动作不停,下意识看了眼锦绣堂的方向。
路过锦绣堂的时候,他的脚步自觉顿了顿。
不同于静雅堂此刻明亮若白日的光景,锦绣堂仿佛早已融进了深沉的黑夜里,不见一丝光亮。顾焓章的心脏好像被这浓浓的夜色所牵引,眉眼也跟着沉了下来。
观南似乎猜测到了什么,但是不好明说。试探着开口道:“主子想必是累了,下人早已在静雅堂备好了热浴,擅长推拿的杨大夫也一早便候着。听闻早先顾姑娘身子不大爽利,多亏了杨……”
顾焓章孤寒的眼眸像是掺杂着风雪袭来,蓦的让观南停下了未说完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复又抬步向前,“走吧。”观南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轻易不敢再说话。
顾焓章不大喜欢满目看似热闹的灯火。
自他有记忆以来,他便好像一直与寂寥的灯火相伴,开始只有一盏微弱的光,后来渐渐变成如今这般亮如白昼的灯火。
可是一盏灯与千万盏灯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看似辉煌,世人留给他的却只有灯火。
总归在他这里是没什么用处的。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少女对着他微笑的样子。那会让他想起迎风微颤的水仙花,柔弱,洁白,美丽。好像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可是顾焓章知道,她看似很弱,却又很强。
待被人服侍着洗浴换衣完毕,顾焓章习惯性地去了不远处的翰墨坊,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便会来此处或处理折子或闲适翻阅一两本书册。
下人们也多少知道他的习惯,因此每次到来这里都会有人守着,也总是亮着灯的。
今夜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下人见他到来,恭敬行礼并打开了翰墨坊的门。
顾焓章抬步入内,门自他身后被关上。
只随意一眼,他便顿住了脚步。
那个本该在锦绣堂中酣睡的少女此刻正靠在雕花梨木的背椅上。橘黄色的昏黄灯火下,她身着月色的锦袍,乌发尽数用一银簪盘起,素手捧着一卷书看得入迷,许是夜里天寒的原因,她的腿上盖着一层薄厚适中的雪白绒毯。
她的另一只手搭在绒毯上,指尖微微蜷缩抓紧陷入了雪色之中。
微晃的烛光洒在她姝丽清瘦的侧脸,纤长的眼睫,秀挺的鼻子,连同透着花瓣粉的唇共同勾勒出一道绝美的侧影。
当她抬眸望来莞尔一笑的那一刻,温软恬静的感觉充盈了心脏。原本劳累了一天的心神竟是有一瞬的放松。
她如今大病初愈,人也跟着消减了不少,给她的姝丽面容之中增添了不少脆弱精致的美感,这无疑更为让人心动。
“先生,您回来了。”
顾焓章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良久才道:“在等我?”
沈流英并不否认,闻言道:“是的,我在等您。”
顾焓章垂下的眼睫轻颤了下,亲耳听到与自己猜测,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他不自觉地循着她所在的地方走近,稍一垂头就能看到她耳后的白净与脖颈处的细腻。他别开眼,视线就落在了她手中捧着的书册上。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这一卷书的名字,异国图鉴。
“怎么看起了这本书?”
沈流英:“我看见先生在上面做了诸多的批示,心下好奇,就拿过来看看。”
顾焓章喉头有些堵塞,指尖微动,“……原辉的尸身被他父亲带走了,你可换一个条件。”
这件事沈流英早就从啾啾的口中知晓了,她本以为这么长时间顾焓章早已经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他还记得。
让她更为意外的是,他近来的有意躲避。
避而不见,避而不谈。
无论在什么时候求见,都找不到他的人影。无奈,沈流英只得在此处等候。
她从前想要原辉的尸身,也是害怕他会曝尸荒野,不得安宁。如今看来,他能被他父亲带回家中,也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先生,……我不是为此事来的。条件我还没有想好,不知可否留待日后?”
顾焓章轻微颔首:“可。”
“先生很喜欢异国的山川吗?”沈流英试探问道,晃了下手里的书卷,“几乎每一处山水画前都有您的注释。”
“没有,只是闲来无事看看。”他摇头否认了这个说法。
“沈流英,”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真正的名字,顾焓章轻叹了一口气,眼底的霜雪融化了些,“你不必刻意讨好我。”
捉着绒毯的手一紧,指节间透出淡淡的粉来。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顿了顿,他又道:“我从不骗人。”他做出的承诺也好,同意的交易也好,只要他答应了,便不会轻易食言。
沈流英心尖一颤,她承认自己的确是有意为之,股寒颤跟这个人难以捉磨,沈流英从不会自大地以为自己可以与这样一个有心智,有谋略的人相抗衡。
她便是再聪明,哪怕是加上现世的经历,也不过是一个人生阅历短短二十多载的姑娘,如何能与一步步在腥风血雨的夺嫡之战中走向高位的老狐狸相比。
人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她在季廉那里狠狠地跌了一跤,怎么能不有所防备。
暗中深吸了一口气,沈流英抬起头撞入他清寒的目光,眼睫不自觉颤了颤,她反问:“我真的能相信您吗?”
暖暖的烛光下,她清澈的眼瞳里含着自己的倒影。
食指摩擦了下指腹,他清楚地感知到了她眼底的隐隐不安。
顾焓章罕见地轻笑了声,他压下想要揉她绒绒发顶的冲动,“能,你相信吗?”
“我知道,其实,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被人轻而易举地道破心底的想法,沈流英难得有些不自在。
“所以我不会只说能,时间会证明一切。”
顾焓章平和的声音在轻轻敲打她的耳膜,沈流英恍然发现他们现下似乎靠的太近了些。
暗中隐晦地向前倾了下,看到二人拉开了些的距离,她无声松了口气。好像离这个男人稍微近了些便会不自觉被他身上沉重清寒的威势所震慑,让人不敢生出丝毫忤逆之心。
“若是我等不到那个时候呢?”沈流英不敢去赌。
顾焓章本来可以说‘你没有别的选择’,可不知怎的,当他对上少女那双灼亮如黑耀石的眸子,他莫名想看这双眼睛一直这样下去清润下去,最好永远也不要染上,梦中那沧桑的凄凉。
想到此他顿感荒唐,沈流英如何与他何干。
然而在良久的沉默之后,他还是伸手取下了腕上的麒麟眼菩提递给她,“此物仅我一人有,暂且交于你。”
古人总是喜欢用某种东西来代表自己,或是用梅花代表自己的意志,或是用松柏代表自己的品格,世家大族,位高权重者则更为偏好于用某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来代表自己。就好比是将军的虎符,宗门的令牌,家族的族徽。
那么帝王身上独一无二的东西呢?是不是能代表他本身呢?
沈流英不得不承认,这是她想要的保障,她需要一个能在危机时刻保全自身的保障。
她心中其实很清楚,将自身的安危托付在别人身上才是最大的隐患,但她本来要的也不是实权,而是来试探顾焓章的态度。
毕竟,就算是她想要实权,顾焓章也不会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