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焓章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头顶绣有玄金鳞纹路的深色床帐,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心悸的感觉竟是比第一次梦见还要剧烈。闭上眼长舒出了一口气。也不知是怎的,昨晚竟是又梦见了。
还是前不久做过的那个梦,依旧是那个陌生的少女在‘顾焓章’眼前死去的场景,依旧是醒来后除了大致的清醒记得,有关她的样貌是一点也没能记住。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阻挡着他一样。
这个梦,难不成有什么更深的昭示吗?
心底隐隐有了一种猜测,此事与沈流英脱不了干系,虽然他的确是忘了那位梦中少女的样貌,但,他总觉得那少女像极了沈流英,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他从不觉得自己会是一个没有凭证胡乱猜想的人,她们之间也许真的有什么联系。
一个诡谲的梦境,也许是他多想了也不一定。
在外候着的宫人早就察觉到了内帷之中的细微动静,本已做好了服侍的准备,却不想陛下竟是一反常态地迟迟未曾有其他的动作,这是以往所不曾有的。
他们一时之间也不敢出声问询,观南大总管去了别处,他们也只能依从本分静默恭候。
等观南回来的时候,顾焓章恰好从床榻上起身,随侍的宫人即刻便把那垂下来的床帐快速掀开,有人跪呈衣物,另有两人为站起身的陛下更衣。
观南见陛下醒来眉宇间似有不虞之色,便想着将沈,不应当是顾姑娘醒来的消息告知,也许还能让主子心情好些。“主子,顾姑娘醒了。”
顾焓章用素白软绸擦手的动作一顿,视线也随之望了过来:“什么时候醒的?”
“昨夜丑时。”
竟是夜里醒了过来,顾焓章儒雅清贵的眉心轻轻皱起。“夜里可有人前去伺候?”
观南心道陛下果真是对顾姑娘另眼相待,优宠非常,即便是顾姑娘犯下了欺君之罪也不曾生怒。
“谨记苏大人的吩咐,守夜的人昨夜在顾姑娘那里随侍。”
随手扔下那价值千金的软绸缎,灰鹤对襟常服外的碧玺长环玉佩随着主人的走动发出清扬的玉石相击的悦耳声响。“如此,便去瞧瞧。”
“是。”观南紧跟在顾焓章的身后。
不知为何,心下想要见到她的心越发焦灼,像是陡然被人点起了一团火。
顾焓章察觉到这一点后心中很是不悦,右手用了些力气握紧了菩提串,直到那珠串上的纹路硌到了掌心才卸了力。他平生最是不喜有人试图来掌控他的心绪,没有人会想要被旁人轻易影响,尤其是一个帝王,这是大忌。
可现在沈流英不经意间做到了这件事,这就不得不让顾焓章心生警惕。
他越发肯定,那个梦与沈流英脱不了干系。
不管她究竟想要利用他来做什么,那都是不可能的。
循序渐进,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探得那诡异梦境的真相。
沈流英之前在床上趴伏了不小的一段时间,因此虽然她是在半夜醒来的,但精神还算不错。
不过她的伤还是在隐隐作痛,现在想到那惊险的一箭还是有些后怕,因为她有时候觉得如果那个射暗箭的人要是再多用一些力气恐怕就会刺透她的肩膀了。幸运的是那箭矢没有伤及要害,但即便如此,她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怕是也下不了床了。
顾焓章来的时候就见沈流英正伏在被人叠好的床褥上垂首就着一个下人的手喝粥。
本来算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她受了伤身子不适,被下人一勺一勺地喂饭也是应该的。但不知怎的,他心底原本见到她时的舒展就是莫名的又变成了焦灼。
莫名就是不想看见旁人触碰她,更不想让她依赖旁人。
他勉力压下这股陌生的感觉,面色如常道:“顾姑娘恢复的不错。”
许是她专注在吃食上的原因,并没有听见他环玉相击的声响,自是也未曾察觉到顾焓章的到来。
顾忌着背上的伤口,再加上好几次以来不经意间的动作都牵扯到了伤处,那滋味是痛意入骨头,牵一发而动全身。沈流英这次总算是长了些记性,总是对突如其来的声音好奇,也始终克制着动作极为轻缓地抬头望去。
“原来是林先生,还未谢过您的救命之恩。劳烦您来看我,是我失礼了。”
听见‘林先生’几个字,顾焓章罕见地怔愣了片刻,捏紧了指腹,走至她身旁不远处的雕花木椅上敛袍坐下,这才道:“顾姑娘客气,如此看来你我还是有些缘分在的。使得林某似乎总是能碰见姑娘遇险的时候。”
说完他端起下人新呈上的温茶,指尖捏着白玉茶盖轻轻刮了下茶沫,抿了一口润喉,这才不紧不慢地抬头。“可见,天意着实玄妙。”
“是啊,天意,不可违。”沈流英似有所感一般道。人力在天命面前是如此渺小,要不然怎么会她即便是拼了性命也无法阻止原辉的死呢。
每每一想到此处,她便会控制不住地红了眼圈。是以沈流英醒来以后都在尽量避免自己想起原辉,她试图用其他更加繁琐的事来转移注意力。
但是人心最是难控,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数次想起原辉来。
在昨夜夜深人静的时候,孤寂与悲痛像是无孔不入的寒风一般,带着属于原辉的一切来到了她的身边。情绪悲痛难忍之下沈流英甚至想过要不自己还是下去陪他的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还了他以命相护的恩情。
可是每每如此,无尽的羞愧又像是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原辉因她而死,她的命现在也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她每活一天都连带着属于原辉的一天。
她不能辜负原辉的心意,更不能让幕后黑手痛快。他们想要让她死,那她就偏要活得好好的,带着属于原辉的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等一切的事情都结束了,她会带着原辉一起踏遍山川河流,坐看世间的一切美丽风景。等到那个时候,他们才是真正的活。
她同样也不会放弃找到那天偷袭的背后黑手,无论如何,她会给原辉一个交代,也给她自己一个交代。
顾焓章见她颇有深意与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就静默了下来,免不得抬眼去看。
他这才发现,少女竟是蓦的红了眼圈。她本就生的姝丽绝色,欺霜赛雪的面庞上稍微有些颜色都会令人惊艳不已,更何况是妩媚的浅红。
窗外的明媚的天光洒下,映得她苍白的面颊更似透明。
大病一场,可以看得出这对她的身体损耗很大,原本还算圆润的腕骨更显细弱伶仃,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的面庞似乎也消瘦了一圈。
看来那件事对她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还不待他说些什么,就见原本还有些悲戚的少女并没有依照他所想的那般落寞流泪,反而是脸颊紧绷,目光灼亮异常,真是罕见的鲜活明艳的样子。
不愧是近年来唯一踏入朝堂的姑娘,心性之坚韧常人难及。
“姑娘,粥要凉了。”浮生的声音将沈流英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观南听此面色不虞,料想这个没规矩的宫人怕是新入宫不久的,不然哪能在陛下与姑娘说话的时候插嘴。也不知陛下会否怪罪自己治下不严……
顾焓章罕见地没有追究,反而道:“顾姑娘还是先用膳吧。身子要紧。”后一句话是他下意识说出口的,如此自然,好像他早就与她相处了不短的时间一般。怎会如此?顾焓章面上不显,心下却是一惊。
自从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他就变得越来越……
沈流英也不忸怩,自然地吃着浮生一勺一勺喂来的软糯的甜粥。正如顾焓章所说,身子要紧,她要好好休养,争取早日痊愈,只有这样她才能去调查幕后黑手。
至于顾焓章在这里看着她喝粥会不会觉得尴尬,这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她绝不相信如顾焓章这样的人真的是无意间救下了自己。
不管他是出于何种目的,沈流英从不否认他救了自己的事实,只要不过分,她都能接受,并且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回报他。
心中一旦装了东西,人咀嚼东西的动作就慢了许多。浮生就像是没有察觉她的走神一般,垂眸安静地配合她的节奏来喂食。
顾焓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人给下蛊了,竟然会觉得看着她安静喝粥的样子,莫名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宁静。
果然,等沈流英吃饱喝足,浮生将碗筷撤下去之后,顾焓章道:“顾姑娘,还有一事未曾同你说起,着实抱歉。”他嘴上虽然说着抱歉二字,但是面上却丝毫不见抱歉的样子。
沈流英明白他这是要谈条件了,“林先生但说无妨。”其实这样也好,最起码不用再多背负一人的恩情。
“实不相瞒,林某并不是凌江国的人,而是辰国人。父亲不愿见我颓丧于民间学堂,便为我买了一官职。”
“这官儿虽然不大,可也是能入辰国国都盛城的。”
“三月后我便要上任,路途遥远,只能委屈姑娘休养一月后随林某一同前去。”
沈流英没有去问他是做什么官,反而问道:“您为何偏要带我一同前去呢?”她故意明知故问。
“非我不信您,只是你我并非深交,萍水相逢,有幸得您救助,顾昭自是感激不尽。”
说到这儿她面露难色,“可,可您也知晓我自幼长在此处,实在不大想去异国他乡饱受飘零之苦。”
顾焓章:“顾姑娘请安心,林某虽在盛城人微言轻,但家境也还算殷实,必不会让你遭遇飘零之苦。”
“林先生,您能告诉我为何一定要我同去吗?”
顾焓章状似目露难色,良久才缓缓道:“想让顾姑娘帮几个小忙。”
沈流英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重点强调了‘几个小忙’。“林先生是不是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帮您什么忙?”
她苦笑了一声,苍白的小脸显得愈发虚弱,像是初生的娇嫩玉兰花,“并非是我不愿意回报您,只是您也看到了,正所谓力不从心。”
“要不,我还是凑了银子来还您吧?亦或者,要不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来回报您的恩情?”
若非是看她神情真挚不似作伪,顾焓章几乎要笑出声来,她着实聪慧又机敏。
“一生的时间太长,你的下辈子还是再等等。”
“想必顾姑娘也知道,林某并不缺什么金银玉石。”
沈流英状似苦恼道:“那如何是好?”
顾焓章轻笑:“很简单,把你自己赔给我就好。”
沈流英:……没想到这人竟然越来越不要脸了。
她本来也不大想这么快就回到凌江国的皇宫那里,许多事情只要静下心来稍加思索就能明白。
当昨夜里慢慢将一切都捋顺之后,沈流英莫名对季廉等人感到抵触和厌恶,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憎恨。
她想明白了之前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比如,为什么季廉非要让自己前去天欲晚,比如为什么季廉隐瞒他的人已经成功潜伏天欲晚的事实,又比如,他们为什么在收到自己的信之后还来的这么晚……
种种事实都在指向一个真相——他们不信任她。
或者说季廉不相信她,怀疑她,所以要借着适当的机会来试探她,看看她究竟是哪方势力的人。
至于,她的掌心倏地收紧,眼眶又红了,至于她是不是会死,原辉是不是会死,都不在他们那些人的考虑之中。
这叫她如何不恨季廉。
原辉的死看似不是季廉的错,可沈流英免不得去想,若是季廉没有怀疑自己,自己没有来到天欲晚,那原辉是不是不会死去。亦或者是季廉虽然怀疑自己,但收到她的传信之后即刻便派人赶了过来支援,那自己就不用逃命,原辉也不会死。
季廉也许不是杀害原辉的真凶,却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一个间接害死原辉的名头。
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