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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倾朝野的萧国公在众生塔上痛哭出声,哭声被寒风一点点地吹散,唯有塔下的悬铃发出叮叮铃铃的声音,回应着他。

萧缭泣不成声,看着面前素衣素颜,道袍清修十年的女冠,想从她身上找出往昔的影子,然而没有,他面前的不再是那个明媚灿烂、仗剑肆意的明歌,只是众生塔上等待十年之期的幽魂。

“不值得,明歌,无论是为了陛下,还是为了风眠洲,都不值得,你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即使不做大月国的国主,你也能成为道门始祖,而不是被锁在这塔中十年。”

明歌背过身去,淡淡说道:“萧居士回吧。”

即使萧缭见证了这一切,他也只是一个局外人,他不会懂她的选择。明歌勾了勾唇,这世间怎会有人真的能感同身受。

萧国公身子踉跄了一下,用宽大的袖摆擦了擦一脸的眼泪鼻涕,觉得此刻的自己大约无比狼狈,这么多年了,他当惯了朝堂上位高权重的萧国公,已经忘记当年被世家子弟奚落,被人踩在脚下的萧家五郎了。

“对不起,明歌。”萧国公背过身去,声音哽咽。

他对不起明歌,对不起谷霁,对不起风眠洲,这些年故人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流放的流放,唯有他留在这盛京,平步青云,成为一国重臣。

是他背弃了他和谷霁的理想,是他背弃了和明歌的友情,是他漠视了陛下的暴行,他是秋慕白身边的伥鬼,他本该为了理想去死,为了挚友去杀了高祖陛下,但是他没有,十年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眼睁睁地看着明歌一步步走到如今地步。

往事掀开,都是触目心惊的伤痕。

明歌摆了摆袖摆,淡淡说道:“这些年,多谢你在陛下和谢氏中间斡旋,让九洲还容得下一个泉城。如今太子已然十二岁,可以登基了。”

萧缭擦着眼泪,欲言又止:“真的一定要这样吗?杀了陛下,朝堂大乱,一个旁支过继的宗室子弟安抚不了九洲,这些年陛下手段铁血狠辣,杀了太多的世家大族,那些人定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九洲大乱,明歌,当年风眠洲未做的事情,你十年后再做,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他的苦心?”

也白白搭上了他的一条命。

萧缭想起这些年来风眠洲的生死始终是个谜,陛下也从未明确地说过他死了,秋慕白那样心机深沉的人,知晓风眠洲活着比死了有用,万一,万一,他还活着呢?

“明歌。”萧缭声音有些发颤,“万一,万一风眠洲还活着呢?陛下是不会轻易杀他的,你有问过陛下吗?”

明歌身子一僵,她确实从未问过秋慕白。

“不重要了。”

萧缭慌道:“我去问,我帮你去问。你等等我。”

萧国公说着就要下塔,走之前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孤独地站在窗前,以前的新翠萝裙已然换成了道袍,少女时期的荣光也被这座高塔和“梦山道人”四字毁掉,他薄唇颤了颤,说道:“那糕点。你记得吃。”

萧缭说完,扶着扶梯下塔去。

三十三层的高塔,萧国公走出众生塔时,宽大的袖摆已经是潮湿一片,他回头看了一眼众生信仰的高塔,急急说道:“去宫里。”

五年前,陛下第一次发病,就从旁支过继了一位皇子,这些年来,高祖陛下用铁血狠辣的手段震住了九洲,至今未立皇后,后宫也没什么妃子,满朝文武不敢提,提出立后立妃的言官如今坟头草都有半人高了。

世人都说高祖陛下和谢贵妃情深,谢贵妃病逝后陛下就无心立后,一心专注在朝政上,要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一帝。

唯有他知晓,谢书是被陛下赐死的,哪有什么夫妻情深,陛下真正爱的女人一直都是高塔上清修的梦山道人,是被他亲手送进众生塔的明歌。

这些年陛下的求而不得,他是看在眼中的,若是换了旁的娘子,就算不爱陛下的俊美强大,情深专一,也会臣服于陛下的权势和帝王威压,然而她是明歌啊,所以秋慕白这些年苦苦地求着,从未得到过她的爱。

或许这就是陛下的劫,也是明歌的劫。

萧缭一路赶往帝宫。

帝宫内,高祖陛下已经病重到卧床不起,御医们束手无策地跪在殿内。

这些年,萧国公已经成为陛下身边最倚重的臣子,内官和御医见萧缭到了,齐齐问道:“萧国公,可寻到世外神医了?”

萧缭看向龙榻上头痛欲裂的帝王,说道:“陛下,臣有事启奏,还请屏退左右。”

哪里有什么世外神医,当年最负盛名的女神医如今还在大月山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十年了,不知道是否还健在,陛下毁掉了大月国,也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秋慕白睁开猩红的凤眼,眉眼阴郁地看着萧缭,见他入宫穿的是便服,衣裳不洁,神情悲痛,似是哭过,这些年,能将萧缭逼到如此境地的人,没有几个。

“都退下吧。”帝王起身来,忍着钻心的疼痛,扶着龙榻,哑声说道,“朕要去一趟众生塔,你扶朕去。”

他想去见见明歌,每次见到她,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他的疼痛就能缓解一二。

才从众生塔回来的萧缭悲道:“陛下,臣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要问陛下。”

“说。”

萧缭咬牙,一字一顿地问出满朝文武,乃至天下人都不敢问的那个问题:“陛下,风眠洲还活着吗?”

秋慕白低低笑出声来,凤眼凌厉,脑袋犹如被人拿铁锤锤,被针扎一般,剧烈地疼起来。

帝王冷酷呵斥道:“萧缭,你好大的胆子,你是朕的臣子,不是大夏朝的旧臣,也不是风家的臣属,你如今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朕的?”

“陛下。”萧缭跪在龙榻前,扶着深黑的龙袍,哽咽道,“臣是以萧家五郎的身份来询问的,十年了,是生是死,总要有一个结果,臣也是代高塔上的梦山道人问的,陛下就不希望她能走下众生塔,回归到正常的生活吗?”

正常的生活?秋慕白按着生疼的脑袋,厉声道:“你去见过明歌?”

萧缭:“臣想带明歌出塔,她不肯。明歌师承大国主和大月国的三长老,身上有不少的灵丹妙药,陛下头疼难忍,不如告诉明歌真相,万一明歌愿意为陛下诊治呢?”

秋慕白疼的脸色惨白,闻言低低地笑出声来,看了一眼萧缭,示意他去拿桌子上御医配的药丸子,这药丸子吃下以后只能缓解疼痛,而且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失效。

这些庸医也就只有这些本事了。

秋慕白吞下两粒药丸子,看向众生塔的位置,那塔真的很高,他在帝宫内就能看见,塔上居住的人像是天上的明月,遥不可及。

帝王嗤笑道:“萧国公,你真是太天真了,你以为这世上最希望我死的人是谁?明歌是不会为我诊治头疾的,朕也不想治,朕希望能死在她的手上。”

萧缭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疯的不能再疯的帝王。

“看朕做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帝王吞下药丸子,感觉那股疼痛终于过去,他能换来短暂的安宁了。

秋慕白站起身来,冷冷说道:“要想知道风眠洲是生是死,就随朕来。”

萧缭瞳孔一缩,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跟在帝王身后。

高祖陛下屏退了所有人,内侍、铁甲卫,与权倾朝野的萧国公一起走出承明殿,沿着空无一人的长街走去。

走过一宫又一殿,然后走到了荒废了十多年的紫宸殿前。

萧缭还记得当年紫宸殿前是何等的热闹和喧嚣,无数的新政和理想都出自这里,他那一年几乎将紫宸殿当成了自己家,陛下还曾让他在偏殿留宿,后来大夏朝覆灭,陛下在这里自戕,紫宸殿便彻底地落幕。

萧缭脚步有些不稳,死死地攥紧拳头。

“不敢进?朕记得十多年来,你从未进过这里?小孤山上你倒是常去。”秋慕白见他脸色发白,凤眼闪过一丝的幽暗,“知道谢书是怎么死的吗?”

萧缭摇头。

“因为她以为自己是后宫的主人,想查风眠洲的下落,想拿风眠洲来拿捏朕和明歌,人的野心和实力不相匹配,下场只有死。况且明歌希望她死。”

帝王站在紫宸殿前,淡漠说道:“你们是不是都在猜,风眠洲就藏在这座宫殿内,藏在前朝陛下自戕的寝殿内?朕可以带你去看一看。”

秋慕白推开那扇布满灰尘的殿门,院内长满了野草,老树被雷电劈中,断成两截倒塌在地,拦住去处,到处都是荒草、蜘蛛网以及灰尘,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

萧缭伸手推开紫宸殿的门,腐坏的木门应声而倒,殿内尘土飞扬,帷幔飘落在地上,陈年血迹早就凝固成黑色,没有人,没有脚印,甚至没有活人的气息。

萧缭双眼刺痛,那血迹,是谷霁的血吗?就算风眠洲真的被陛下囚禁于此,那也早就是一具干尸了。

“谢书派人来扰了紫宸殿的魂灵,朕就寻了个由头杀了她。若非生在皇家,朕也是愿意和谷霁做朋友的,他死后,朕封了紫宸殿,愿意给他一处栖身之所。”

帝王冷酷说道:“所以,风眠洲从来就不在紫宸殿,你们所有人都不如明歌聪明,她从来不问朕,也不会做夜扰亡灵的蠢事。

不过他确实来见过朕,就在十一年前,那是二月里,早春的第一朵花盛开的时候。”

秋慕白想起久远的过去,一袭青衣、风雅无双的世家郎君入宫时的情形,那时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要杀风眠洲,他依旧入宫了,并非是求他,而是将他的那些治国新政以及天马行空的理念告诉他,那是怎样的宏大愿望,若是他的理念一一实现,大盛朝必是古来今来最强大的王朝,他也将成为千古一帝。

这就是他佩服这个师弟的地方,即使这么多年了,他内心唯一承认的师弟和挚友也唯有他一人,其他人根本就不配与他相提并论,和风眠洲比起来,满朝文武蠢的令人发笑。

不过是一群蝇营狗苟,终其一生都想攀登权势高峰,渴望填平欲望的人,可笑的是,他们终其一生都想上山,而他则是从巅峰下山的人,上山的人何其愚蠢,妄图嘲笑下山的神,所以这些年,对风眠洲新政不满,对他不满的人,他也一一都杀了。

久之,无人敢再提风眠洲,以为这是帝王的逆鳞,可笑至极。

除了明歌,世上无人懂他,但是她懂,却从未将他看入眼里,放入心里。

帝王低低自嘲地笑出声来,所以他很高兴,高兴明歌生出了执念和欲望,他很高兴,自己能死在她的手上,这样算不算为爱而死,生生世世纠缠?

他要明歌欠他,下一世来还,还他的情和命。

萧国公看着破败不堪的寝殿,看着笑的癫狂的陛下,心头大骇,只觉得明歌疯了,陛下也疯了,他也要疯了。

“陛下,风眠洲到底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秋慕白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风眠洲在一个世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地方。

“明歌去过。”

帝王一字一顿地说道,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你原话告诉明歌,她就会懂。”

萧缭瞳孔微缩,众生塔?不可能?承明殿?自打明歌入盛京以来,去过的地方除了盛京的客栈便是朝露宫、帝王的承明殿,难道陛下将风眠洲藏在自己的寝殿、

萧缭:“陛下,他是生是死?”

帝王薄唇抿起,冷酷道:“你想要的太多,萧国公,别被欲望和执念控制,那只会让你万劫不复。”

萧缭打了一个冷战,一言不发地退下。

帝王回了承明殿,萧缭站在紫宸殿外的宫门长街上,久久回不了神,直到天上飘起雪花,他双脚被冻的失去知觉,这才跌跌撞撞地出宫去众生塔。

他要为陛下传话,也要带明歌出塔,十年了,诸事都该有一个结局。当年他不敢做,没有做,没有承担的责任,如今都要一一承担。

他不能让明歌杀九洲帝王,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