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南柯而言,立冬是个特殊的日子。
近两年尤其。
即使安然度过,也会像场难以完结的噩梦,掠着巨大可怖的翅影,一次次在她脑内反复上演——
温厚的手掌从身后轻抚南柯的鼻梁。
低哑的低笑落在南柯脑后。
南柯像块石头,一动不动,听对方的吐息落在她的耳廓,关切叮咛——
“南柯,你这样是不行的。”
“除了这里。”
“你哪都去不了。”
……
南柯屏息,麻木地发声:“是……”
声音一迸出嘴唇,南柯就醒了。
被窝温暖,安稳妥帖地把她从头裹到脚。
南柯意识到,刚刚只不过是一场梦。
她松了口气,拽下蒙在脸上的被子。
这是一间仅有两人的特别寝室。
白昼幽微抹过床脚窗帘的缝隙,和过道对面亮度极低的电脑屏幕彼此辉映,一个长发的瘦小背影抱膝缩在屏幕前,不声不响。
南柯的小腹正坠坠地钝痛,缓了一会儿,从枕下摸出手机确认时间。
下午四点半。
……迟到了。
南柯摁住眉心叹气。
她怎么忘了定闹钟?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只能去跟辅导员补假,然后抓紧时间,去上晚上的最后一节课。
南柯下床去洗漱,经过室友背后时,安安静静的女孩忽然朝后扬起一只手,说:“南柯,我捡到了这个。”
在南柯眼前摇晃的是个小纸袋,印着药房的名称。
南柯瞳孔骤缩,反射性劈手夺过:“你……!”
反应过来自己失态,南柯猛然顿住,把纸袋藏到背后,压低微颤的声线:“……你在哪里捡到它的?祈鸟?”
“寝室地上。”祁鸟保持手悬在半空的姿势,回头看南柯。
南柯深吸一口气:“里面的东西……”
“我不感兴趣,”祁鸟打断南柯,盯着她问,“晚上的大课,你要去上吗?”
南柯抿唇:“……嗯。”
“我帮你请假,”祁鸟不容置喙道,“南柯,你陪我去体育馆。”
这并不是什么抓到把柄的威胁,而是南柯和祁鸟之间经常发生的对话,答应也可,拒绝同样无所谓。
但电脑的冷光映在祁鸟的瞳仁里,那冷淡幽暗的色彩,让南柯莫名心慌。
谁叫祁鸟偏偏挑在现在问。
南柯就没看透过她在想什么。
“好。”五秒钟后,南柯勉强应下来,“你等我一会儿。”
祁鸟眼睛乍亮:“那你快点儿,等会儿帮我扎头发!”
快是快不起来的。
南柯身上满满的酒气,就算祁鸟不明白意味着什么,南柯也不想被多余的人闻到。
洗澡期间,卫生间门多次被大力拍响,南柯无视催促,洗漱好出去,看见祁鸟坐回电脑面前,紧皱眉头,视线仿佛要把屏幕里旋转的舞者盯穿。
“你不想陪我去。”祁鸟冷着脸说。
南柯没否认,从祁鸟桌角的收纳盒勾出几根皮筋,站到祁鸟背后:“你跟辅导员请假了么?”
祁鸟猛地举起手机,距离近得就差拍在南柯脸上。
南柯眯起眼睛,看见祁鸟跟辅导员发的消息——“祁鸟和南柯晚课请假,请辅导员批准,谢谢”。
辅导员已读不回。
“去体育馆之前,我想先去趟食堂。”南柯转开脸,拢着祁鸟的头发给她扎高高的丸子头。
祁鸟动了动脑袋,摸出半盒葡萄糖扔在键盘上:“给你。”
南柯:……
出门时,南柯把纸袋撕碎塞进垃圾桶,一起打包提在手上。
她们下楼正赶上旷的这节课下课,刚丢完垃圾,就在宿舍门口碰上了回来的同学。
走在前面的女生撞见她们,尴尬说了声“嗨”,南柯刚要张口,旋即被祁鸟快步拖走。
身后传来小声议论。
“她们又不来上课,辅导员不管吗?”
“嘘,小点声。”
“说两句怎么了?”
“你的寝室长没提醒你吗……”
“讨厌!”直到听不见那些声音了,祁鸟才放开南柯,忿忿说。
南柯揉着发红的手腕,垂眸不语。
祁鸟回头冷眼看她,片刻之后,面无表情抬头,仰望头顶的树荫。
南柯所在的寝室是特别的。
复学时,辅导员委婉地嘱咐南柯。
不用想着要和室友好好相处。
有什么事——即便是任何小事,也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辅导员。
大约是因为手上捏着一堆厚厚的病历,所以他没有说得敞亮,但南柯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是,让她们不要给他人添麻烦。
同样的话祁鸟应该也听过。
因为她们都一样,是确诊了重症心理疾病的学生。
抵达体育馆时,校队和体院的学生都还在训练。
南柯在换衣室门外等祁鸟,一个外联部的学姐路过,看见是她,惊讶地折返回来:“南柯,你也来了呀!”
“学姐好,我陪室友过来。”南柯看见她挎着相机,“今天部里有安排吗?”
“是这样啊。”学姐失望得抓了把头发,“你和白鲸那天去接机不是没接到人嘛,为了不耽搁日程,部长提议我们录像发过去,让那边先海选。这不,我还专程借了台相机。”
学姐拍拍笨重的相机包。
对上学姐求助的目光,南柯摇头:“我也不会,慕白鲸应该知道怎么用。”
“他跟着部长拉赞助去了。”学姐叹气,摆摆手道,“那我先忙去了,拜。”
南柯和学姐道完别,转头看见换好衣服的祁鸟靠在门边盯她。
祁鸟个子小小的,因为几乎不好好吃饭,瘦得接近脱相,穿着滑冰服站在那,像个小孩子。
“为什么你总和别人搭话。”祁鸟没好气。
“因为我参加了社团,”南柯边回答,边和她一前一后向冰场走,“如果你也想试试,可以请辅导员帮忙推荐。”
“我讨厌他们。”祁鸟拧眉。
祁鸟无差别地讨厌所有人。
其中大概也包括南柯吧。
南柯没回答,和祁鸟分道扬镳,在空荡荡的观众席里拣了个位子坐下。
另一头,祁鸟靠在冰场角落弯腰穿冰鞋,表情肃穆,和刚才判若两人。
滑冰是祁鸟唯一的爱好。
可惜祁鸟胆子小,在发现新室友愿意陪她来冰场之前,只敢宅在寝室里闷闷刷视频,长达一学期之久。
而在那之前,她们甚至没有互相自我介绍过。
南柯还有点困,趴在了前排椅背上,祁鸟远远回望过来,确认她在,才放心滑进冰场,开始练习。
同一片场地里,刚才遇见的学姐支着三脚架,对着场上穿行的校队队员调相机。
许多人影来来往往,在南柯的视角里,像极了一群繁忙的蚂蚁。
冰场里温度比户外低,南柯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隔着雾看着他们,又开始想冬至前的那个晚上。
“国崩。”
她低声呢喃,指尖无意识地勾勒这个名字。
怎么想,都像是她擅自期待。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
除了那双黯淡的美丽眼眸,现在的南柯已经什么都记不起来。
她甚至会在遇见影小姐和阿流时,因为模糊的记忆险些错认。
假使当年的国崩哥哥真的出现,南柯也无颜面对那抹色彩。
但是……
南柯握紧手指,目光跟着冰场上的祁鸟游移。
如果当时有追上他,看看他的眼睛就好了。
想见他一面。
那个在寒冷的雪夜里,愿意给她容身之所的人。
“国崩?”声音猛地在南柯右手边响起。
南柯一凛,抿唇侧头,看见慕白鲸弯着腰,一脸好奇盯着她。
“是你啊。”南柯坐直身体,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我叫了你好几声,但你在发呆。”慕白鲸在旁边的位子大喇喇坐下。
“抱歉。”南柯说。
慕白鲸看向下方的冰场,皱眉叹气:“我刚陪部长谈好赞助,学姐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催我回来帮忙录像。”
南柯一怔。
“也不知道谁告诉她我会摄影的。”慕白鲸埋怨睨她,意有所指。
南柯轻咳:“对不起。”
慕白鲸一笑,指向冰场里独自训练的祁鸟:“南柯,你的室友看起来滑得不错,要不要也录一个?”
“你得问祁鸟本人。”
“主要是我们校队几个老前辈都毕业了,以现在新人们的水平……”慕白鲸苦恼咂舌,“对方八成会看不起我们。”
“你是说,那个阿贾克斯?”
“是啊,我们上次去接机不就被放鸽子了?”
“嗯。”
“还好我们也不用大半夜去接他了。那边的教练发邮件过来,说阿贾克斯擅自改签机票,已经落地了,等联系上他,就勒令他来A大报到。”
真是个恣意妄为的人啊。
南柯默默为即将面对麻烦人物的自己画了个十字。
慕白鲸说着忽然一顿,摸出震动的手机贴在耳边:“喂,学姐。”
南柯看见冰场上的学姐远远面向这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慕白鲸边苦笑边起身:“嗯,对,到了,马上来……”
南柯朝即将上工的慕白鲸摆摆手,慕白鲸叹一声,挂了电话,打外套里摸出两杯奶茶:“喏,南柯,给你们带的。”
纸杯触手温热,南柯抱着奶茶抬头,还来不及说谢谢,慕白鲸已经一路小跑,下冰场去了。
冰面上的祁鸟正在滑行,一察觉慕白鲸出现,立刻停止练习,像是遇见天敌的猫咪,谨慎地退后,快速回到南柯身边。
“他怎么又来了。”祁鸟瞪着慕白鲸,在南柯身边忿忿坐下。
不知为什么,祁鸟对慕白鲸尤其有成见。
葡萄糖不顶饿,南柯已经叼着吸管喝完小半杯奶茶,闻言把另一杯递给她:“慕白鲸给你的。”
祁鸟轻哼,插上吸管正要喝,忽然想到什么,眨了眨眼:“咦?他的口袋是怎么装下两杯奶茶的?”
南柯微顿,沉思、迟疑:“可能……他的口袋很大?”
“原来如此。”祁鸟恍然。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南柯扯开话题。
“我还没练够,”祁鸟鼓着一腮帮子的奶茶,眯眼瞥向冰场上忙碌的慕白鲸,依旧没好气,“等他走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