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十三到家的时候江柔刚刚拆了眼睛上的布条,方小槐问她,“有什么感觉没有?”
江柔使者看了看远处,“好像是清晰了些。”
方小槐看她不自觉眯眼睛的小动作就知道这人是在瞎胡说。
她也没戳破,琢磨着晚上回去改良药方,转头看见沈十三回来了,脸色还不怎么好,就道:“行,那我隔天再来,晚上洗脸不要湿眼睛,注意不要进异物,早点睡,不能熬夜,用眼过度对疗效不好。”
江柔见沈十三一脸的余怒未消,就没留她,“知道啦,不要啰嗦啦。”
江柔把方小槐送出门,回来试探着问沈十三,“沈战,你怎么啦?”
他的脸真的是铁青,跟在身边的郭尧也是一言敢不发,使劲儿的给她使眼色。
江柔没看懂这眼神是想表达一个什么信息,郭尧悄悄指了指皇宫的方向。
江柔想了一想,皇宫的方向。
见过皇帝……信……
沈十三后脑勺像是长眼睛了一样,一眼看过去,郭尧指皇宫的动作还没有来得及收回,他一惊,迅速跪下去,不敢抬头,心里哇凉哇凉的。
郭尧有规矩,但从没有这么战战兢兢过。
隐约的,江柔好像明白了什么。
“郭先生,我的药应该快好了,你去帮我看看吧。”江柔道。
“滚。”是沈十三大开了尊口。
郭尧感激的看了一眼江柔,忙不迭的退下去了。
江柔在沈十三身边坐下来,看了一眼他握得死紧、恨不得一拳把天锤下来的拳头,道:“实在很生气的话,院子里有木桩,发泄一下吧。”
她一说他就找到宣泄口了,站起来直冲院中。
院中的木桩可以算是祖传木桩了,沈十三小时候打它长大,后来轮到了沈度,然后是沈问和沈思,木头表面都已经被磨光滑了。
江柔也不跟,就站在门口看着,沈十三把木桩噼里啪啦一顿乱锤后,突然想起了点儿什么,转过来对她说,“方小槐说你要早点睡,不然对疗效不好。”
江柔愣了一下,道:“等会儿就去。”
沈十三的心绪太乱,况且现在也不是特别晚,就没强求。
江柔的心里像是被开了一个口子,暴露出最柔软的地方,同时又是满满的心疼。
她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情让沈十三这么暴躁愤怒,可愤怒成这样的他,还记得她的眼睛。
“咔”
沈十三一拳下去,木桩应声而断,江柔觉得差不多了,上前握住他的手,“手不疼吗?”
人又不是木头,怎么会不疼。
他的双拳因为大力的击打,已经红了一片,手上的皮肤都是灼热的,江柔冰凉的掌心覆盖在上面,刚好把温度降下去。
沈十三看着她,“行了,回去睡吧。”
江柔道:“是因为哥哥?”
她嫁给沈十三,沈毅自然也是她的哥哥。
沈十三问,“你知道?”
江柔道:“倪访青告诉我的。”
匿名送来的信上事无巨细的将倪访青杀夫一案的前因后果都抖落得清清楚楚,孙天瑞为什么死,沈十三也知道。
皇帝怕他知道点儿什么,连国公都杀了,着实算是抬举他了。
沈十三道:“你想说什么?”
她这个人不太爱计较什么,凡事能退一步的她就退一步,估计会劝他。
沈十三能忍住不对她发脾气,但是江柔只要一劝,他难免更暴躁,只是不对她暴躁,但是可能会把自己憋炸。
然而,她道:“我不想说什么,你怎么想就怎么做,想原谅就原谅,不想原谅就不原谅。”
倪访青那句话是真的——刀子不扎在你身上,你是不知道疼的。
纵然他们是夫妻,有些伤痛和情绪是不能代替对方背负的。
就比如,如果张曼兰逼死了江蕴……
算了,她连想都不敢想。
沈十三闻言,心中的翻江倒海奇异的慢慢平静了下来。
沈毅的事情对于皇帝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以见人的事情。
沈毅死在战场上,皇帝也只是命他平乱而已,就像再高贵矜持的人都要吃饭拉屎一样,哪个将士不受伤?
皇帝同意他下战场是人情,不同意是君令,何况当时的军医断定他的伤情已经痊愈。
归根究底,皇帝没有那么大的错。
但死的是自己的哥哥,放在自己的身上,就没有那么能够让人接受。
沈十三是臣,皇帝才是君,他其实是没有资格也不能去怪的。
所以更加愤怒。
有一个人不管君臣,不论是非,能无条件的站在他身边,大概就是最好的镇定剂。
**
尚书府。
尹尚文穿了一身官服,端坐在家中,静静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他从做出决定开始,就不曾有过后悔。
倪访青到死都不知道,她以为只是因为利益而跟随她的人,竟然衷心耿耿。
半夜,子时。
薛致带领羽林军将尚书府团团围住,皇帝带着一身怒气大步而来,见着坐得十分泰然的尹尚文。
“我当是哪个妖魔鬼怪在背后装神弄鬼,原来竟然是朕的尚书大人!”皇帝怒不可遏。
尹尚文起身,对他行了个臣礼,道:“陛下来得比臣想象得快,臣以为还能多苟活一时。”
薛致上前,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倪访青都死了,国公府也后继无人,你挑拨朕和沈战的关系有什么用,难道你竟然以为你还能将朕赶下皇位?”
皇帝露出蔑视的神色,鄙夷他的自不量力。
尹尚文道:“陛下多虑了,臣能够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
皇帝顿了一下,打量着他。
尹尚文将头上的乌纱帽取下来,放到桌子上,语速徐徐,带着一种早已看破生死的觉悟,“臣还是一个小吏的时候,穷到耗子进了家中反倒还要留下二两肉的地步,娘死了都没钱葬。
那时候年轻气盛,不屑与朝中贪污腐败的官员同流合污,结果后来才发现,当官的不贪根本就活不下去,左右开销一去,还要倒贴,连一个家仆都比臣有钱。
没钱买药,我娘就病死了,我还没钱葬。”
他长出了一口气,继续道:“倪夫人看我穷困潦倒,施舍了二十两,国公府的财力,这点儿钱对她来说跟半个铜板差不多,施舍过就忘了。
这二十两让我买了棺材,葬得起娘了,如此大恩,自当是要报答的,臣只是在尽力完成倪夫人的遗愿。”
说完,他看着皇帝。
皇帝冷笑了一声,“贪污腐败还被你说得理直气壮,给朕拿下!”
一声令下,羽林军蜂拥而上,押着尹尚文,薛致问,“陛下,先押进天牢吗?”
“先关起来,三天后就推到菜市口砍了。”皇帝拂袖离开。
尹尚文十分顺从,半点都没有挣扎,被羽林军推搡着,离开了住了十多年的府邸。
临走前,看着那扇被贴上封条的大门,他只觉得内心没有丝毫涟漪。
什么梦想报负统统都是假大空,做一个所谓的清官,最后只能落到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下场。
他用尽手段往上爬,无所不用其极的贪,却永远填不满心中的遗憾。
他靠上倪访青,想依仗国公府是真的,忠心耿耿也是真的。
只有他知道那二十两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不是这二十两让他变成了一个贪官,是这二十两让他看清了这个世界,倪访青是让他重生的上帝。
倪访青的罪名坐实了,所有人都跑了,只有他还在,不为其他,只因为这个人当年让娘不至于埋尸荒郊野外。
倪访青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忠心。
沈十三收到的信是他写的。
皇帝砍死了倪访青,漏了他,他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沈十三没死,就是最好的机会。
落到这个下场,早就预料到了,无所谓值不值得,他愿意去做就行了。
刑部尚书,原本应该是国之栋梁,现在却变成了国之巨贪。
尚书府被查封后,查搜出白银两三千八百五十万两白银,而大秦王朝每年的国库收入也不过一亿多。
只是一个尚书,就已经贪到了如此地步,上次贪污赈灾粮,说没有他的份鬼都不信,竟然也没将他揪出来,他背靠着国公府,还勉强算是靠对了。
一个月后,皇帝给沈十三的假期结束了,本来应该开始上朝的沈十三缺告假,硬是在家里耍了三个多月,竟然有点儿越耍越没边儿的意思。
更难让人理解的是,皇帝竟然也不管他,态度十分纵容。
乱世百年,现在终于不打仗了,沈十三也终于做了一个能享太平的将军,他为大秦奔波一生,皇帝对他纵容些,众人也不觉得奇怪。
多年的乱世,不是打完就可以一劳永逸的,燕晋楚都成了大秦的诸侯国,皇帝膝下除了太子已经成年,其余各皇子,除了三皇子勉强堪当大任,其余各皇子都只有十来岁。
皇帝将三皇子封为齐王,封地为诏城。
诏城,也就是先前的大燕,俯首称臣之后,自然不能再用原先的国号了。
其余的,改南楚为洛城,晋国为梁城。
晋、南楚是被打服的,皇室都还在,但是两国的皇帝不能再叫皇帝,称为王,跟刘放的儿子是一个级别,对大秦称臣,每年缴纳岁贡。
三皇子刘哲能够独立掌一方封地,是年纪是不用担心,可经验上不足。
晋、楚不用管,但大燕,原本的大燕皇室被沈十三屠戮干净,王朝从内部开始瓦解,现在就必须让人去掌权,接管国家,刘哲虽然暂时不太能胜任,但好歹是个成人了。
为了避免少年人骄躁,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一位臣子和刘哲一同前往封地,做辅国大臣。
然而一旦荣获齐王监护人的职位,在王爷羽翼未丰满之前,你才是实际掌权的人,有驳回王爷决定的权利。
不挑信任的人怎么能行?
放眼朝中,被皇帝视为心腹的也就那几个。
这个心腹还不能是普通人,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左要知道封地百姓爱穿什么颜色的裤衩,右要知道封地有哪些势力的棒槌打人巨疼。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大燕皇室虽然尽灭,但接管起来,必定会有一摊子的麻烦事,辅国大臣还要适当做齐王的保护伞,什么刀枪棍棒都要争着替齐王挡下来。
要是心腹,又要有治国之能,他的离开还不能对中央国造成损失。
并且还要能震慑大燕。
这个条件忒苛刻。
首先沈十三就被排除在外,其他的条件他勉强能达到,但他只会打仗,不会治国。
在他那儿,你不服就用拳头说话,不然就憋着。
治国又不是打仗。
让他去只会把诏诚搞得乌烟瘴气,说不定还会带头聚众斗殴,朝堂之上一言不合就殴打官员的情况也不是没可能发生。
并且,最重要的一点。
沈毅的事儿还没过去,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总隐隐有沈十三即将辞官的错觉。
这个档口,他尽量缩起来不去招惹沈十三才是王道。
不然你让他做点儿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他干脆以此为借口,直接撂挑子回去种田养猪怎么办?
然后就是江蕴,季丞相,以及另外刑部,九卿里面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思来想去,皇帝定了江蕴。
这个人能力有,并且已经算是他的心腹。
更重要的是,他的家人全都在盛京,特别是江柔,跟沈十三扯都扯不掉的关系,这就保障了他的忠诚度。
不是皇帝疑神疑鬼的爱猜忌人,这是帝王必须的手段。
做人留一手,什么时候都有退路走。
旨意下去后,江蕴和齐王就开始收拾东西,定于七日后离京。
将一干事宜解决完以后,皇帝才有空去打理他和沈十三之间的事。
上次皇极殿被走了一顿之后,沈十三就再也没上过朝,这是变相,哦不,是直接的罢朝了。
皇帝理亏心虚,没有去强迫他。
但两人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时间久了,没有隔阂也生出隔阂来了,于是在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皇帝换了常服去了一趟荣国公府。
他这几个月忙成了陀螺,沈十三过得倒是不错,眼见着几个月不见,整个人竟然都圆了一圈儿。
这可以说是非常稀罕了,过去的小半辈子中,皇帝眼中的沈十三偶尔东奔西走累瘦过,但从来就没有见长肉过。
或许长过,但肉肉懂事,长得很委婉,反正委婉得皇帝从没有看出来过。
如今却是肉眼可见的那种。
江柔先看见皇帝,用手肘捅了捅沈十三的侧腰,然后福身行礼,“陛下。”
而沈十三则是看见了当做没看见,继续指点沈问和沈思。
“下盘稳一点,手不准晃,出拳要迅速。”
皇帝走过去,对沈问道:“小问带妹妹下去玩一会儿,我跟你爹有话要说。”
沈问早就累成狗了,一听有机会休息一会儿,忙点头,拉着沈思就走。
“站住,我让你们走了吗?”是沈十三。
沈问的脚步被钉住,乖乖的折了回来。
皇帝又看向江柔。
江柔一愣,然后偏头过去,假装很认真的摆弄石桌上的那把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习武。
皇帝无奈,后悔平时没有对江柔好一点儿。
沈十三把皇帝当做空气,继续指点道,皇帝道:“你哥的事,不该发生也发生了,我错是错了,但都已经过去了,你总不能一直跟我这样耗着吧。”
有一瞬间,皇帝以为自己在哄媳妇儿。
头疼!
沈十三是真把他当成空气了,不管他怎么说,就是不搭理,皇帝有点儿恼怒了。
他这辈子就只有别人给他说软话的时候,什么时候轮到他给别人好话说尽还要看人家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