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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亲娘话中不实,俞奕宸看了看不过才三十八岁,却已然憔悴如老妪一般的母亲,眼神是熟悉的死寂悲凉。

实在不忍心忤逆她,只能在腹中叹息。

年幼不知事儿的时候,他也曾被母亲孤灯到天明的身影打动,也曾与她一同仇视过他的父亲。

后来被祖父强硬的扣在身边教养,他不再长于妇人之手,开阔了眼界增长了年岁,才知道他眼里那可怜又凄楚的母亲,曾经对父亲做出过多么残忍的事情。

她硬生生的,毁了俞家玉树。

有时候设身处地的想一下,俞奕宸觉得他的父亲实在是个良善的。

十六岁的六元及第,本该一路高歌纵横青史,却在最该意气风发的时候,被一个女子打着爱的名义,行卑鄙之事,又泼了满身污秽以致声名狼藉。最后,还被逼无奈的迎娶,只因珠胎暗结。不娶,全族受政敌攻讦。娶了,一切不过是小儿女们之间的两情相悦。

想一想,如果是他自己遭遇这些,该多么意难平?可是这个话,他没有立场说。因为他本身就是那个威逼父亲的筹码。他也不能说。因为母亲纵有万般不是,也是真心实意疼他爱他的人。

夹在父母之间,他永远都只能沉默。

俞汉璋语气依旧温和,只是没有了笑容。说出口的话,便不容置喙。

“夫人先去忙吧,我还有事与他相商。”

孙氏抿了抿唇,扫了那垂眸思虑的女子一眼,再看看丈夫,只能不甘心的退了出去。

俞汉璋端起自己的杯子,走到椅子旁坐下呷了一口。唔,温热正好。

“小六,娇娇他们兄妹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你为什么要认在名下?”

虽然有些东西没琢磨明白,可她也不会傻到真的相信他们是自己儿子的种。又不是写小说,哪儿就来的这种狗血巧合,危难之中救了自己的,竟是亲孙女亲孙子,然后带他们认祖归宗,再然后从此就一路高升原地成神。爽文都不好意思这么写。

“他们是代家的孩子。前工部尚书代多霖的后嗣。”

倒也不藏着掖着,俞小六从小到大虽然淘气,可是他极为孝顺,从来对母亲都是有问必答。

回完母亲的话,又扭头看向儿子。

“五郎正是代维鸣的嫡次子代从玉,继室所出,幼时便有慧名的那个。娇娘是他的胞妹。”

俞奕宸与父亲对视,神色有些踌躇。

“爹,真要留下他们吗?当初代家可是被先帝下令满门抄斩的。且不说这两个漏网之鱼是如何逃得命来,这里面是过了哪些人的手。只说万一日后走漏了风声,那咱们俞氏在皇家面前,怕是也讨不得好。”

“怕什么怕?堂堂七尺男儿之躯,偏生了副优柔寡断的心肠。我既然敢认下来,自是做了周全的准备。

你只知道先帝当初下令降罪代氏,却不知道代老大人死讯传来之时,先帝是如何的哀惋痛惜。

若是没有帝王允许,你以为谁能有那个本事,给代家留下了最优秀的子嗣来延续香火?”

俞奕宸沉默,寻思着父亲话里的意思。

陈欣走到儿子身边坐下。

“当初工部尚书是宁逸之,怎么换成代多霖了?不过也不对啊,代大人为官清廉众所周知,而且非常有能力,当初的水利建设及全国基建,他都功不可没。有如此功绩在身,怎么会沦落到被抄家问斩的?”

“宁逸之那个时候高升了,作为工部左侍郎的代老大人,那不就顺势也升官了吗?”

其中细节他不想讲,那是俞家混的最惨的一段日子,有什么好讲的。

“代老大人是很厉害,官位坐的也正。可倒霉就倒霉在他生了个坑爹的儿子。就那个蠢货,娘你知道的,老跟在二皇子屁股后面转的那个。”

想了一下,她不太确定的问。

“那个小胖崽子,代家老三,代维文?”

“可不就是他吗?”

“不至于吧?那孩子听话老实的很,能干出什么大案来,招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呵,一般老实人才能干出大动静呢。因为他蠢啊,考虑不到犯了事儿之后,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

当初外放知州的时候,他为了揽财,受别人唆使,把修筑河堤的款子给贪墨了。所有的材料全部以次充好,甚至有的地方连正经砂石都没有,就在泥堤上面浅浅抹了一层水泥。

结果正安二十二年的时候,一场大水涌上洮河,就是从他负责筑的堤坝那里破了口子,洪灾肆虐,最后淹了整整两个州府。人畜死伤无数,两府伤亡惨重。

后来追责往上捋,就查到了代家头上,又牵扯出了二皇子。先帝当时气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去了。”

“后来呢?”

陈欣脸黑的不行,天灾虽无情,但最可恨的是人祸!她当初执掌商部,为了促进民生,简直到了呕心沥血废寝忘食的地步。结果现在,她听到了什么?

“二位圣人是如何处置的?”

“代家首当其冲被满门抄斩,还有各路牵涉的官员全都该杀的杀,该贬的贬。其实宁家也算是倒在了那一次。因为他们倾力扶持的二皇子,被太后娘娘亲自执杖,在太庙的玉阶之下,生生打断了双手双腿。彻底绝了他上位的可能。”

是昭华能干出来的事,她一辈子把前世国破家亡的责任背在身上,怎么能容许谁来祸国殃民?亲儿子也不行!

“所有人都知道代家其他人无辜,他们为官一向清正,立下不少功绩。可是这回罪责太大,他们扛不住,就只能全家赔命了。可怜代老大人一辈子为国为民,就因为养了那个蠢货儿子,被牵连致死不算,还落了个世人咒骂的不堪下场。”

陈欣以指叩案,她觉得里面有些地方说不通。指尖敲击了好多下,才慢慢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不对,其实真正贪了河道银的人,是二皇子对不对?代维文也许根本就没敢动手,只是他牵扯在其中。代家是为皇家背了黑锅,所以先帝才会想尽办法的留下了代从玉。是也不是?”

俞汉璋低头喝茶,沉默。

陈欣就仰头看向窗外的天空,她想起了当初那个文质彬彬的状元郎。

“代多霖是个有些愚忠的人,他一向信奉的是代天牧民,君辱臣死。所以他是自愿为他的君王顶了恶名,是吧?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先帝那么愧疚。”

还是沉默,可不反驳,也就代表她说的没错。陈欣深深的叹了口气。

不能说愚忠就是错的,只能说个人追寻的理念不一样,反正她是绝对做不到用全家老小的命,去为君王尽忠的。

俞奕宸是第一次听到,这场陈年旧案背后的隐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表态。从内心里来说,他是不想惹麻烦横生枝节的,可眼看着父亲态度这么强硬,他也不好非跟亲爹唱反调。于是只能闭上嘴,把眼神投向年轻的祖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