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处于生与死的叠加态的小猫,只有在出现观测者时,才会从叠加态坍缩为具体的状态。
而在南宫拓来到这里之前,加利克顿的状态和这个过程颇有几分相似。
他的自我认知其实是不清晰的,也就是说,加利克顿的人格或许存在,也或许不存在。
直到南宫拓这个额外的观测者的出现,才让加利克顿的人格稳固下来。
“另一个我,或者说那些存在于我体内的杂音,它们确实想要吞噬掉你,以此获取你那些珍贵的记忆。”
“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它们想要拥有活着的感觉。”
加利克顿向南宫拓讲述道:“在这里,只有无数天生残缺的生物,即使这里能像你那样呈现出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也没用,因为它们永远无法想象出自己没有感受过的东西。”
“最残酷的是,随着时间流逝,就连它们仅有的记忆也会逐渐消失殆尽,彻底成为一具空洞的活着的尸体。”
“所以它们才会那么疯狂的渴求着你的记忆,对它们来说,那是世界上最诱人的食物。”
南宫拓想象了一下那种处境,不由的一阵恶寒。
没有人会愿意变成那样的。
他轻声说道:“从诞生起就注定走向疯狂的生命,甚至没有一刻真正的活着,这世界对待你们……也太不公平了。”
加利克顿反倒是显得很淡然,看着南宫拓说道:“世界没有公不公平一说,它只是客观的存在着而已。”
“不过嘛,曾经的那个我,似乎是有能力和世界谈一谈的,虽然效果也很有限就是了。”
南宫拓忽然问道:“那为什么,你不想杀了我呢?你的感受应该和那些……那些人是差不多的吧?”
加利克顿抬起右手,缓缓握成了拳头,然后某种难言的气势或者说是自信便自然而然的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没有为什么,”他平静的说道:“从我真的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可能再去做这种事。”
“即使我是个复制品,那我也是加利克顿的复制品,我的人格和他没有任何区别。”
“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谁,我就不可能再去当一个怪物。”
他看向南宫拓,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应该有所体会才对,复制品二号。”
南宫拓报以沉默。
事实上,加利克顿已经告诉了他这么多,他再察觉不到的话,就说不过去了。
已经过去的时间里,南宫拓一直在梳理自己的记忆,确认是否有缺失的地方。
然后他悲哀的发现,自己的记忆,是残缺的。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食物长什么样,却想不起它的味道。
他记得自己应该什么时候去学校上学,却把中间的过程忘得一干二净。
他记得自己曾经的父母的样子,却根本想不起他们的声音,宛如他们从未和自己说过话。
他还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有个很重要的人,却忘了他的名字。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他的记忆,就像是一张满是破洞的画布,残缺的部分只能靠旁边的图案去推测,真正的样子是什么样,他却一无所知。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根本不是巧合之下误入了深境,而是深境之中出现了他的留影。
残酷的是,明明只是真实存在的留影,却有着完全一样的思维。
一个人如果知道了自己只是一个复制品,自己的认知,自己的性格全都来自另一个人,自己所有的想法,所有的决策,都是处于另一个人的思维模式。
那这个人,究竟算是一个独立的人,还是一个赝品呢?
当这个赝品就是自己时,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沉默良久,南宫拓释然的笑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着加利克顿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改个名字也好,不承认本体也好,我不会否认自己存在的价值。”
加利克顿好奇的问道:“万一真的南宫拓并不承认你的身份呢?”
南宫拓坦然的笑了笑,回答道:“管他呢,哪怕我只是个分身,那我也是个有独立人格的分身,并且不需要他我也能活下去。”
“哪怕我的人格来源于他,那也只是相当于世界上多了一个很像他的人而已,既然我有独立的思考能力,那我就应该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他。”
加利克顿依旧不依不饶的追问道:“那你就这么甘心放弃自己的一切吗?你应该能感觉到的,你和他相比除了一些记忆以外,没有任何的区别。”
“可他拥有着南宫拓一切,你却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南宫拓无奈的说道:“追究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又不能离开这里,就是想和他抢南宫拓的身份也没有那个条件啊?”
加利克顿笑着说道:“既然无法离开这里,那不就只能聊天了?再说了,思考本身不就是意义吗?”
南宫拓叹了口气,眼前仿佛闪过了很多的身影。
诺娃,西娅,南宫白……这些早已成为了他人生的一部分的人,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去割舍呢?
他记得那些点点滴滴,他心中对于她们的感情不会比真正的南宫拓少上半分。
如果不是真真切切的额事实摆在眼前,南宫拓根本就不会相信自己只是个复制品。
但是复制品又怎样呢?他和真正的南宫拓相比,除了记忆的残缺,分明没有任何区别。
假如他真的回到了现实世界,他真的能够接受那个现实,彻底脱离曾经的一切,重新开始吗?
南宫拓最终只能苦涩的笑了笑,对着加利克顿说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我想我会选择离开的。”
“不是因为我能割舍曾经的一切,而是在我知道本体是谁的情况下,本体确实是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一切,无论是责任还是情感,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况且,我既然已经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应该好好的活着,抢来抢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要是本体不小心死在哪条阴沟里,我也不介意接替他继续活下去。”
南宫拓呼出一口气,忽然看向加利克顿,说道:“一直问我,你又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能回去,院长又还活着,你会怎么做?”
加利克顿有些意外,然后思索了片刻,说道:“和你一样吧,除此之外又能怎么办呢?”
他见南宫拓有些似懂非懂,便耐心的解释道:“你只考虑了自己,却没有想过真正的‘我们’会怎么想。”
“确实,我们和本体的思维逻辑是一样的,但是,本体可没有我们这样的经历不是吗?”
“一个人的想法,不仅诞生于他的性格和思维方式,还源于他本身所处的立场。”
南宫拓顿时反应了过来,然后颇有些自嘲的说道:“信任这种东西,还真是说不清楚啊。”
加利克顿笑了几声,同样感慨着说道:“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又能理解我们现在的状态呢?”
“一个和自己完全相同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站在本体的角度了,我能感受到的,只有猜疑和警惕,因为没有人希望自己被代替,哪怕只是一种可能。”
“与其强行掺和,不如放开手脚,权当自己有了另一条生命。”
南宫拓仰头靠在椅背上,伸直双脚将椅子的两只前腿顶离了地面,目光莫名的说道:“哪怕曾经是同一个人,在分开以后,不同的经历,也会造就不同的性格吧。”
加利克顿咽下茶水,舒服的呼出一口热气,然后不紧不慢的说道:“那就要看具体经历什么了。”
“人虽然是会变的,但大体也有一个范围,剧烈的改变,需要的是同样剧烈的变故。”
南宫拓一下一下的晃动着身下的椅子,有些心不在焉的说道:“是啊,人就是这样的生物。”
加利克顿看向他,打趣道:“怎么,这就开始厌倦了吗?时间还有的是呢。”
南宫拓停下了动作,椅脚与地面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重复了好几次,他才抬起头看着加利克顿说道:“是啊,时间还有的是……但时间再多,我也只能呆在这里。”
“和你的交谈很有意思,那些假设也很有意思,但假设终究是假设,想得再多,我依旧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往后那么久远的时间,我都只能待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的烂掉,或者在那之前就疯掉。”
“你未免过于悲观了,年轻人,”加利克顿依旧平静的说道:“不还有我吗,总归是能陪你说说话的。”
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很认真的说道:“不过你这个年纪的男生,确实会有很多烦恼呢。”
“但是不用担心,虽然我没有试过,但捏一个只能暂时存在的没有神智的人出来,应该是能做到的,你的需求还是可以释放的。”
南宫拓愣愣的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心中的某种想像或者说是憧憬,在加利克顿短短的几句话里……完全碎掉了。
最终他按着额头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我烦恼的真的不是这种事……你应该能明白的,哪怕真相摆在了眼前,也不是那么好接受的。”
“往后的时间里,我都只能作为一个复制品,生活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而我重视的一切,忽然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软弱,但我现在确实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现实之中没有我的位置,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活着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那我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就连你这样的半神层次的复制品都被死死的困在了这里,我又能够做些什么?”
南宫拓的想法或许不够乐观,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所担忧的,就是赤裸裸的现实。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即使南宫拓知道自己身为复制品,他依旧想要活下去。
可冷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眼前这死寂的世界,就是他往后能看到的一切,哪怕自己能暂时改变环境,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在这里连记忆都会褪色,人在无尽的苍白的时间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加利克顿这次没有回答南宫拓,而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活着的意义啊……还真是遥不可及又奢侈的东西。”
随即他站了起来,微笑着看向南宫拓:“看来你已经厌倦这个无聊的世界了,接下来,就该送你你回去了。”
南宫拓猛然抬头看向他,惊讶又疑惑的问道:“你有办法离开这里?那你为什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加利克顿直接打断:“首先,我可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没办法离开这里,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此前我的思维一直都不够清醒而已。”
他看着南宫拓逐渐明亮起来的双眼,继续说道:“深境虽然称得上偏僻,但你猜我所知道的资料又是哪里来的?前辈们探索未知的脚步,可是从未停下来过。”
南宫拓又问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呢?”
加利克顿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作为前辈,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我也算是经历过很多事了,所以我能看出来你在苦恼什么。”
“我明白,有些事确实是很沉重,但总有一天,那些事会成为你的动力,成为你身上的责任,而不是枷锁。”
“孩子,经过这件事,希望你能明白,既然已经来到这世界,就应该好好的活下去,人的诞生或许没有意义,但人生本身,就是意义所在。”
南宫拓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在对方那深邃而平静的目光注视之下,南宫拓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然后加利克顿的手轻轻的按在了南宫拓的头顶,纯粹到没有一丝杂质的洁白的光芒以他为中心开始侵染周围的一切。
“你该长大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