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周隽,都不太明白金铮鸣行事为何如此莽撞。
他本可以采用更加稳妥、更加保险的策略,而不需要一上来便剑拔弩张、刀剑相向,以至于激怒了当地豪强世族,令后续计划步履维艰。
“金大人,你我都是六殿下的人,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直接开门见山了,依我所见,你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太过冒失了。”
金铮鸣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低头喝茶,面对眼前艰难的局势,丝毫不见畏惧退缩。
金陵的受挫磨砺了他,锉去了他身上独属于年轻人的张扬尖锐的锋芒;也锉去了他懦弱可欺、优柔寡断的读书人脾性。
他有自己的主张和行事章法。
“清丈田亩,开税法改革之先河,故而必须让百姓明白我们的态度,铁腕执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刺史大人所说的慎重思虑、徐缓图之,拉拢世族豪强获得支持以打开局面,这种法子行不通。”
他们不能给豪强世族留有丝毫幻想的余地。
归田于民,既是有利民生的好事,也是向豪强世族宣战的请战书。
周隽明白金铮鸣话中的意思,他也认同他的主张,但他仍然不免担忧。
既担忧田亩清丈该如何继续开展,又担忧金铮鸣个人的生死安危。
金铮鸣笑着摇摇头,坦荡又洒脱:“刺史大人不必挂怀,我既领了这项差事,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脑袋别在腰带上,若有人想要,便拿去。”
“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对我下手,陛下亲派钦差死于暗杀,一旦传回燕京势必引起朝中动荡。”
“以我一人之生死,为税制改革铺路开道,死得其所。”
金铮鸣这番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使得周隽大受感染,他激动地站起身,在厅中来回踱着步,只觉满腔热血无处发泄。
“金大人,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周某势必倾力襄助。”
金铮鸣眯了眯眼睛,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迸射出算计的精光。
“刺史大人放心,我虽莽撞,但也有脑子,归田于民是为了震慑,第一枪打了个响炮,接下来便要讲究策略章法了。”
周隽皱紧了眉,疑惑不解:“金大人的意思是?”
金铮鸣将随身的量弓递给他:“刺史大人可识得此物?”
周隽接过量弓,点头道:“认得,这是丈量田亩所用之物,由户部统一规定度量制。”
“那刺史大人可记得户部规定颁布的弓样,是何尺寸?”
“三尺五寸。”
“没错,刺史大人仔细瞧瞧这张弓,可有发现什么端倪?”
周隽扽了扽弓弦,用手掌比量了一下,疑惑道:“好像短了些?”
“没错,这张弓的长度只有三尺一寸。”
说完,金铮鸣又将另外一张量弓递给他:“这才是正常的规格尺寸。”
两张弓叠放在一起,长短差距便十分明显。
周隽掂量着两张弓,仍然不明所以。
“周某迟钝,还请金大人明示。”
“此次重新丈量田亩之前,户部制定了度量标准:三尺五寸为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
“可若改用小弓,就变做三尺一寸为一步,实际上的一亩地就会变做一亩一分多。”
以寿恩伯府的两千亩土地为例,若用小弓丈量,两千亩就会变成两千两百亩,寿恩伯府便要多缴纳两百亩土地的税银。
周隽隐约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若果真如他所想,那这个计划就太过疯狂、太过冒险。
“在丈量豪强世族的土地时,我若大弓小弓混用,再放出些许风声,就说有人用大量银钱收买贿赂我。”
“你猜,他们目前暂时结成的利益同盟,能支撑多久?”
“会很快瓦解。”
小人以利相交,利尽则散。
一旦豪强世族获利不均,这个以利而聚的同盟就会迅速瓦解崩溃。
而一旦瓦解,就会有人倒戈倾向金铮鸣一方,逐一击破只是时间问题。
“这是个好法子,可你是否想过,一旦如此行事,万一有人上奏参你,清丈田亩一事将会中途夭折不说,就连你,也会前途尽毁,死无葬身之地。”
金铮鸣无所谓地笑了笑,眼神狡黠:“这就要看六殿下的本事了,我为他办事,他总要护住我不是吗?”
……
顾北柠惊讶地放下信笺,被金铮鸣大无畏且带点孩子气的做法逗笑。
“后来呢,你让他见识到六殿下的本事了吗?”
“他给我惹了大麻烦,这几日参他的奏章摞在一起,比他个子还高。”
顾北柠心中一动,金铮鸣至今仍安然无恙地在荆州干得热火朝天,就说明这些奏章并未起到作用。
在领这项差事之前,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户部观政,连昭仁帝的面都没见过,因而自然不可能是圣心眷顾的结果。
唯一的解释是,有人拦下了这些奏章。
能拦下奏章的人,中书省或者门下省。
澹台衍的手,伸得够长的,只是不知道两省官员中,哪一个才是他的人。
顾北柠没有继续多问,而是拿起了另外一封密函,也是最后一封。
密函上汇报了田亩清丈的结果,仅荆州一州之地,与太祖皇帝在位时相比,竟多出了七千多顷土地。
七千多顷土地,便意味着七千多顷税银。
金铮鸣大获成功,昭仁帝必定会即刻下旨,命令各地纷纷开展田亩清丈。
税制改革就此真正打开了局面。
是值得庆祝的好消息,但顾北柠也察觉了其中隐藏的隐患。
“土地清丈一旦在全国上下展开,势必会成为各地彰显政绩的手段,各州之间一定会用土地数量相互攀比。”
“金铮鸣私用小弓,是为了打破利益联盟;但各地也有可能效仿此举,以假冒政绩。”
“若果真如此,他们也绝不敢将小弓用在豪强世族身上,只会向普通百姓开刀。”
“新的政策便意味着新的贪腐手段,不能不防。”
澹台衍摩挲着掌心那枚棋子,心中惊骇非常。
他仍然低估了顾北柠。
能在得胜之时保持冷静,从大好局势中窥探到可能存在的风险,此等心性和眼界,非常人所能及。
很显然,申远弗并非只是将她当做普通弟子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