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琪的确是主动被阿洛索抓到的。
她在接受外界采访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计划——专制的国王陛下当然会因为她说的那些话恨死她。
她一句关于国王的怨言都没有,她只是夸着她的菲阿娜大人……她知道是谁造成了她之前那些年的卑微和惨痛,她也知道现在自己能活着是因为谁。
菲阿娜大人很相信她。
即使菲阿娜大人不喜欢向外界透露出她的领地情况和她最伟大的善意,菲阿娜大人依然允许她接受采访。
然而,在采访结束的最后,她被采访者不经意的问句诘难住了。
“你姓菲阿娜?菲阿娜·让罗的那个菲阿娜吗?你为玫瑰府邸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贡献吗?”
砂琪怔愣着摇头。
采访者哦了一声,对她的姓氏再不感兴趣,只以为是她自己随便起的。
砂琪攥紧了拳头。但她还是微笑着感谢采访者。毕竟这篇报道发出去会让阿洛索名声变差。
砂琪回到家里后辗转反侧。她一想起采访者那个不在意的眼神,就觉得脸上发烫。
她自豪地说出她新获得的姓氏,但面对质疑时她又心虚地不敢说这就是公爵大人的名字。
因为她太弱小了。她只是一个被供养者。
“砂琪,怎么还不睡觉?”
母亲打开了灯,砂琪的卧室里瞬间亮如白昼。
母亲担忧地看着她。
“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我都和你说过了,不要去接什么采访,不要抛头露面地去做这些事。如果在早些年前,你这样做会被关进监狱里的!”
“可是妈妈,现在不是早些年前。”
砂琪抱着软绵绵的被子坐了起来。她的眼睛很圆,不管她笑或不笑都没什么威慑力。她不喜欢她可爱的长相,因为在腓比烈里,“可爱”意味着软弱。
即使她绷起脸,也没人会怕她。没人怕她,她受到伤害的几率就会增加。
砂琪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芙凯特说,她的眼睛圆圆的像小鹿。
这双眼睛能看到这个世界,还是因为菲阿娜大人。
……她是因为她的父亲才被划伤了眼睛。
她的父亲在没有变成残疾前一直行事不端。
她的父亲是一个很标准的腓比烈男人。她的父亲认为女人无论怎样地位都是不如男人的,老弱病残就是该被处死……
他始终践行着他的那套观念。他欺负老人,调戏街上的女人,但他和其他腓比烈男人不同的一点在于,他不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砂琪原以为她已经算是幸运的女孩了,但他父亲酒后失言,惹到了一个富商。
富商派杀手来寻仇,她被那些杀手误伤,眼睛被刀划到后看不见了。
她的父亲觉得抱歉,但不承认这是他的错。
她的父亲没有要给她治眼睛的想法,只是一味地借酒浇愁。
她的父亲最后投向菲阿娜大人,是因为他意识到了社会的参差。他不再能耀武扬威,他不再是高傲的健全的腓比烈男子。
他被那些嘲弄刺伤,最终选择逼迫菲阿娜大人收下他。
她和母亲,不过是连带着的,他的财产。
搬进玫瑰府邸时,她身上的一些伤口已经溃烂了。她的母亲倒在床上昏迷不醒,家里的钱都被她的父亲拿去买酒,她在令人极度不安的黑暗中摸索着,最后被父亲揪上了马车。
她以为要被父亲卖掉了,所以她在马车停下来的那一刻就跳下去逃跑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闻到了馥郁的玫瑰香气。
还有她身上伤口腐烂的味道。
她的伤口必须要被处理掉。
在无尽的黑暗和恐惧中,她幸运地找到了厨房,找到了锋利的刀和闻起来苦涩辛辣的酒水。
没有什么会比被卖掉成为供人取乐的奴隶更痛。
她咬着牙,剔去了身上已经快要生蛆虫的腐肉。
在疼痛带来的晕眩中,她听到了陌生的声音。
“澳契夫,你的厨房需要加强管理。”
她在这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她再醒来时,她就看到了正在给她擦脸的母亲。她身上的伤口也都痊愈了。
母亲告诉她,她们现在已经住进了公爵大人的玫瑰府邸,她们都安全了。
她摸着自己的眼睛,忐忑地问那位公爵大人是不是要她付出些什么。
在腓比烈,善意从来不是免费的。
治好了她的眼睛,是不是就代表着她要付出比她的眼睛更加重要的东西?
母亲点了点头。
母亲的举动让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的心脏躁动,就像有毒药在等着她喝。
“公爵大人说,你要去学习,你要会写字,要熟练地掌握一项技能。”
母亲脸上是幸福的笑。
“你要付出的是你的努力。公爵大人说,如果你的成绩优异,以后你就可以离开腓比烈,去外国学习、工作……
砂琪,是你父亲求公爵大人收留我们的,不要再因为眼睛的问题和你父亲生气了。”
砂琪没有答应,她只是看着母亲,露出一个很乖巧的笑。
“妈妈,我会好好报答公爵大人的。”
她在玫瑰府邸生活了下来。
在玫瑰府邸的生活安稳又快乐。她知道她是绝对安全的,美丽又强大的菲阿娜大人像神明一样庇佑着她们,她有固定的住所、充足的零用钱和被人尊重的生活环境。
面对父亲那些恶臭的言论,她会直接反驳。她喜欢平等的玫瑰府邸,喜欢有秩序的生活,而这些都是父亲看不惯的。
她的父亲觉得只有他才配得上这么好的生活,那些根本没有他地位尊贵的女人和老人没资格领着和他一样的资金补贴。
她的父亲甚至故态复作,骚扰着平时对她很好的姨姨和姐姐。
她很愤怒。愤怒又难堪。
但先做出反应的居然是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和平日里一样,沉默地为她的父亲做着饭。但砂琪亲眼看到母亲在父亲的饭里加了奇特的药粉。
母亲没有避着她。母亲认真地搅拌着汤底,教她怎么做出一份有毒又美味的菜肴。
“砂琪,我是爱你的父亲的。你知道,这里是玫瑰府邸,被骚扰后反抗是很平常的事情,即使失手打死了对方,公爵大人她也不会觉得这样做是错误的。
你父亲迟早会被打死的。我这是为了保护他。”
母亲这么说着,把热气腾腾的菜肴端给了父亲,然后出门给她买她最喜欢吃的玫瑰布丁。
砂琪看着父亲挑剔地说着母亲的坏话,然后在吃完饭准备出门时一头撞上了墙。
“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了!该死的!砂琪!砂琪!快去找那个菲阿娜·让罗!让她给我找最好的疗愈师!”
砂琪在怔愣后只觉得好笑。
她想起她失明时的无助和恐慌。
而那时她的父亲在做什么呢?
在喝酒。在指责她不够坚强,说她一点儿小伤还哭天喊地的,说她根本不如男孩子。
砂琪慢慢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荔枝果汁。
很甜。
是菲阿娜大人特意为她们订购的。
“……父亲,我相信您足够坚强。”
砂琪乖巧地这么说着,看着她的父亲像没头脑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转。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多天。
她的父亲终于察觉到是母亲做的手脚,他暴怒起来,像其他腓比烈男人那样对她的母亲扬起了手。
她冲过去挡在母亲面前,但母亲把她护在身后。
母亲在颤抖,但母亲没有退缩。
“这是在玫瑰府邸,你敢打我,就会被公爵大人赶出去——你敢吗?你敢吗!你敢吗!!”
母亲最后几乎喊了起来。
砂琪看到母亲的泪扑簌簌地掉,但母亲始终没有退缩。
她的父亲,一向觉得自己是家里最尊贵的存在的父亲,僵硬又缓慢地收回了手。
砂琪以为父亲已经认清了事实,她想,父亲或许可以抛开原来接受到的教育,重新在玫瑰府邸里生活。
但她错了。
她的父亲,被母亲的反抗刺激到的父亲,居然偷偷联系了国王阿洛索,成为了国王的间谍。
等她发现这些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准备和国王联合起来毁掉玫瑰府邸了。
她听见父亲激昂的演说。
“陛下,您是最正确的!不能给这些人好脸色,她们就不配像人一样活着——”
通讯结束。
父亲发现了她。
父亲目露凶光,说她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父亲轻蔑地看着她,说母亲现在已经昏迷了,不会再有人来救她。
父亲拿着刀冲向她。
砂琪躲开了。
砂琪夺过了父亲用来杀她的刀,干脆利落地进行反击。
她的面容依旧可爱,她的声音依旧羞怯。
但她说的话格外冷酷。
“父亲,为什么要等谁来救我呢?但凡您关心下我,都会知道我选的兴趣课程都是和狂战士相关的……您打不过我。”
砂琪用力地挥刀,她的父亲砰然坠地。
血流成河。
砂琪发了会呆,然后对着父亲的尸体鞠了个躬。
“对不起,父亲,老师没教过我怎么在起杀心的情况下还能让敌人活着。”
她用力地拖着父亲的尸体去找菲阿娜大人。在她走了一会儿后,她手上的重量忽然轻了起来。
她的母亲沉默地站在她身后,没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责怪她。
母亲只是帮她承担着重量,然后看到她走进公爵大人的城堡。
砂琪回到家里时,母亲已经把家里收拾干净了。
她想要解释,但母亲只是抱着她对她说,“我爱你胜过爱这世上任何人”。
所以母亲希望她安全,希望她好好地、平稳地生活下去。
但是砂琪想要更多。
“妈妈,我想要姓菲阿娜。”
母亲点头。
“当然可以,只要公爵大人同意。”
“我不止想要菲阿娜大人同意。我想要配得上这个姓氏,我想要成为菲阿娜大人那样的人,我想要为腓比烈做些什么,我想要腓比烈所有不幸的女孩都可以像我一样有进入玫瑰府邸的机会——”
“砂琪,你不需要那么伟大。妈妈只希望你快乐,安全。”
“妈妈,如果菲阿娜大人没有保护我们,我活不到现在。我的生命是有意义的。”
砂琪坚定地说着。
她的母亲长久地看着她,然后把她房间里的灯关掉,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妈妈——”
“你已经到了可以自己做选择的年纪了。砂琪,在妈妈没反悔之前,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砂琪闻言光着脚跳下床,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的母亲。
“我不能够保证我能够活着回来——但是我保证我不会后悔,妈妈,谢谢你。”
……
砂琪连夜离开了。
她之前和芙凯特去抓间谍的时候顺便总结了下这些间谍的共性。即使现在没有芙凯特,她也知道哪里会有间谍。
她故意走到了离玫瑰府邸很远的城市,装作在为菲阿娜探查情况。
在天色将明前,她意识模糊起来。
她知道阿洛索出手了。
她研究过阿洛索。阿洛索是一个对自己特别自信、控制欲极强的国王。
她扭转了舆论,让她的菲阿娜大人成为正义的一方,这一定会激怒阿洛索。而当她独自出现在离菲阿娜大人很远的城市里时,阿洛索绝对会不择手段地绑架她。
砂琪在昏过去想,如果阿洛索是她预想的那样就好了。
如果阿洛索足够自信,她就不会被折磨很久。她真的不太喜欢受伤的感觉。
……
砂琪被电击痛醒的时候还很茫然。
她迷蒙地抬起头,看到了王座上模糊的人影。
“原来你就是砂琪。”
人影这么说着,语气平和到亲切。
砂琪用力眨了眨眼,看到了头发灰白的腓比烈国王。
那是个看起来非常和蔼的老者。如果在街上碰见他,砂琪只会觉得他是某个书店的店主。
但他的话语把这些温情撕碎了。
“没想到……你这种小东西还能做出那么罪恶的事情。
我本该处死你,但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忏悔。
如果你能够说出菲阿娜·让罗的计划或者她的致命弱点,我就允许你继续活着。”
“你真的好看不起我啊。”
砂琪叹了口气。
“对待我父亲的时候,你说给他权力和名誉,到我这里,就只是饶我不死……
国王陛下,你这样不会赢的。”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挑衅。
砂琪立刻被她身后的侍卫用魔法掼倒,她的脸贴在地上,耳朵砸出了血 她被控制着不能动弹,整个人狼狈异常。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坐的高高的阿洛索,眼神无畏无惧。
阿洛索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她。
直到砂琪的视线被血液模糊,阿洛索才淡淡开口。
“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对待你?”
砂琪终于能坐起来擦一擦脸上的血。但有些血迹已经干涸了,她根本擦不掉。
砂琪不太开心地甩了甩袖子,站起来抬头看向阿洛索。
她的语气很乖。
“用特权贿赂我吧。”
“这样我就会帮你打败菲阿娜·让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