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日影,曲径堪行。
玉环从驿馆后门悄悄而出,循着钟声找去。
听高力士说,驿站后面有一道观名叫黄山宫,钟声应该就是从黄山宫传来的。
趁着高力士忙着给皇帝张罗吃食,玉环就独自出来了。
细雨蒙蒙,如烟如雾,空荡荡的狂野里,玉环根本分不清方向,好在雨雾中隐约可见远处的飞檐斗拱,像浮于九霄之上的仙宫一般——梵钟大音从云端随风清朗而至,它召唤着玉环,让她大胆向前。
终于,钟声停下的时候,玉环看到了一座青砖黑瓦的道观,门头的牌匾上赫然写着“黄山宫”。
只是,时逢战乱,山门紧闭。
玉环也不叩门,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屋檐下停着的一只蜻蜓发呆。
这湿漉漉的空气把蜻蜓的的翅膀打湿了,飞不起来的蜻蜓就躲在这屋檐下遮风避雨……
看着蜻蜓透明的蝉翼在微风细雨里轻轻抖动,玉环忽然觉得一阵寒冷,不由的打了个冷战,似乎有了片刻清醒。
风雨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
玉环心头怅然,就在她想转身离开之际,观门悠然打开……
——
鸣钟聚众,开坛传度。
今日道观的信众,却只有玉环一人。
而道长也不似寻常驻世高真那般仙风道骨,而是粗眉黑脸,不拘一格,身上罩着玄色大氅,散乱的头发用木簪随意盘着,乍一看竟有些狠戾之气。
即便如此,玉环也不介意,相反这黑脸的老道,让她生出莫名的亲切之感。
她正疑惑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道长,道长朝玉环施了一礼,玉环才缓过神来,赶紧回礼。
薄袖轻捋、素腕微露,玉环拈了三支线香,持香礼拜之后,盘腿而坐,静听道长讲经。
“生形无父母,身外谁亲?度日不过衣粮,积之何用?荣华富贵,秉烛当风,恩爱妻儿,同枝宿乌……茫茫三界,碌碌四生,一逐逝波,永沉苦海。莫待酆都使至,黑簿勾名。到此悔之,何及今日……”
自从入宫为妃,玉环已许久不入道观,如今静心聆听道长法语,心有戚戚,深有所感,不由的湿了眼眶。
“从兹已去,革故日新,名虽奏于高穹,身尚拘于世网。从前恩爱,割绝渐休,日后冤憎,相逢莫结……”
聆听,内观——道长的清音慧语,像唤醒心灵的梵音,破迷开悟的偈语,玉环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炸裂了一般,让她痛彻心扉,又甘之如饴,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没有发现,自己腰间的那枚玉环正幽幽的泛着绿光……
“知身是患,见命为真,阳不煦生,阴不幽死。自是大风不动,劫火难烧,念既绝于三尸,性岂着于五欲。瑶台阆苑,为自己之家乡;爱海恩山,是他人之活计……”
听着听着,玉环像是灵魂出窍一般,怔在那里如魔如怔。
她本就发了高热,又服了天麻丸,发汗过后正是体虚,这一路又受了些风寒,此刻冷热交替,心绪难平,神志开始模糊,心悸谵妄,幻视多见……
她的眼前浮现很多画面,大雨之夜,天堂地基里醒来的那对金童玉女,万象神宫里的驼背老道,登基大典的百鸟朝凤,玉清观的别离和拥抱,碎叶镇的药香和酒香,玄武门的鲜血和政变,潞州城的大雪和厮守……
一时间,玉环只觉得头痛欲裂,心乱神迷。
她已经分不清楚这是幻觉还是真实,只得努力睁开眼睛望向香台,香炉里的线香已经燃了三分之一……
“人生何定,白首难期,日月迅速,下手犹迟,若更蹉跎,空成潦倒。此生幸到宝山,不得回时空手。伏愿皇基永固,圣寿延长,四夷不战,来王万国。无私自化,然后十方三界,六道四生,一切有情,俱登道岸。”
随着道长话音落下,燃的香灰失去支撑,轻轻跌落进了香炉之中。
就在香灰跌落的瞬间,玉环只觉得整个道观天旋地转,自己像片枯叶被吹向虚空,随后卷入一个黑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