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梁王, 太平公主和李旦、李显这兄妹三人又聚在了一处,商议葬仪的最后事项。
父母之丧,人子之心则一;帝后之礼,国家之制迥殊。
眼下,丧礼仪式和备葬工作基本准备完善,预先选定的葬期也即将到来,唯有一项迟迟未能确立,那就是“泽天大圣皇后”的碑文。
其实按照传统,帝王陵寝本是不立碑的。
因为在人们看来,皇帝功于天地,根本无法用短短一篇碑文尽数表述,所以帝王陵寝之前历来不立碑。
只是武瞾向来特立独行,当年高宗下葬之时,她觉得应该用文字来描述一下丈夫的丰功伟绩,所以就给高宗立了一块碑。
那么如今到了武曌,帝王立碑似乎就成了一个新传统。
何况,双帝合葬,夫妻同穴,只有一块碑立在那里,总显得孤零零的。所以皇帝李显也想给母亲立一块碑。
只是,最为名贵的石料选好了,繁复精美的图案刻上了,这碑文却迟迟不能定下来……
按说,这盖棺定论的碑文该由皇帝李显亲自撰写,可李显却犯了难。
所谓盖棺定论,毫无疑问,这碑文就是对母亲一生的定性和评价,会随着石碑永久流传,影响深远……
究竟该怎么写,该如何给这一代女皇定性和评价,李显根本不敢轻易动笔……
终究,母亲是“篡唐建周”的帝王,十五年的大周帝国也是不容掩盖的事实。对此绝口不提未免自欺欺人,但为此歌功颂德,树碑立传,却也有所不妥。
毕竟眼下大唐刚刚复兴,将武瞾葬入乾陵已经备受争议,实在不宜再起波澜。
关于此事,李旦和太平公主也是一筹莫展——对碑文的无从下笔,就如同他们对母亲的无从诉说……
僵持良久,倒是太平公主想到了一事。
“皇兄,母亲临终之时,一直是牡丹陪在身边,如今牡丹已经醒来,可以问问她,母亲临终前可有什么遗言,她希望后世如何评价……”
李旦无奈的点点头,这才回府找到了牡丹。
——
长门深闭,满园繁英。
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
这两日,府上的海棠初绽,重叠高低满园,开的十分热闹。
李旦回到府上的时候,牡丹正坐在廊檐下的软塌上赏花。三郎则在牡丹身边念叨着,并未发觉父亲的到来。
“姐姐,再过些日子,牡丹花就要开了,要我说,你还是搬去东苑静养……”
“怎么,这里的花儿还不够看吗?”
李旦淡淡的接过话,走了进来。
牡丹想要起身行礼,李旦赶紧制止了。
“牡丹,你好生歇着,我和三郎有些话说。”
李旦示意三郎去一旁说话,不过三郎不愿离开。
“父亲,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吧,姐姐也不是外人。”
“那好,三郎,你回京已有半个月了,还没有回府吧?”
“府里无事,回去作甚,眼下自然是照顾姐姐要紧。”
“无事?听说你那刘妃还有半月就要临产,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了,行事怎可如此孟浪?”
三郎闻言,低头不语。
他十分不愿意在牡丹姐姐面前提到自己的家事,可这又是不可回避的话题。如今被父亲这么一说,三郎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牡丹这才知道,刘婉贞快要生产了。
这可是临淄王府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三郎的长子,自然十分重要。
其实这些日子,牡丹数次劝三郎离开,但他担心牡丹的病情有所反复,所以寸步不离。
“三郎,快回府吧,妇人生产素来凶险,你要多加安慰照拂。”
在牡丹的催促下,三郎这才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
支开了三郎,趁着落蘅也不在身边,李旦这才说明了来意。
“牡丹,看你气色好多了,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王爷请讲。”
“如今葬仪一事,只有碑文尚无定论,我想知道,母亲在临走之时,除了袝庙归陵,去帝号,她可曾留下什么话……”
“没有。”
其实相王问出此话的时候,牡丹已经明白了他们的心意,身为李唐子孙,他们定然是不愿为武曌这个大周帝王歌功颂德的。
“竟是一句都没有?”
相王有些不甘心。
“王爷还记得那首《临江仙》吗?”
“自然记得。”
“上皇昏迷之前的日子,总是念叨那句,是非成败转头空。她还问我,后人会如何看她,史书会如何写她……”
“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牡丹看着相王, 淡淡一笑。她想到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无字碑。
看来,她今日要见证它的诞生了。
“我无法回答。”
“这又是为何?”
“佛家有言,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不可言,则无言;不可书,则无字。”
“无言,无字?”
相王沉思片刻,有些明白了。
“你是说一字不镌,立座无字碑?这……这样合适吗?立碑而无字,旷古未有啊!”
“王爷,上皇本就是千载独步、旷古未有的奇女子啊!有道是,道是无情却有情,是非功过任人评。”
牡丹这话,让相王茅塞顿开。
是啊,对母亲这一生而言,褒又如何,贬又如何,或许沉默和空白,才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好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