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让牡丹忽然动摇了。
她甚至想着,如果此时自己告密,让今晚的政变流产,自己岂不是立下了大功?
那么武则天应该会立即兑现诺言,着手给父亲平反。
这么一来,父亲冤情昭雪,兄长多年的心愿也得以实现了。
不仅如此,太子李显再无继位可能,她也不必再忧惧担心,自己或许还能从此平步青云。
不过,牡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不能如此自私。
牡丹很清楚,这场政变牵扯了不少人,一旦东窗事发,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甚至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都会受到牵连。
政变不成功,等同于谋反,届时雷霆震怒,李唐皇族或许就完了,大唐盛世也就没了……
她万万不能做这个千古罪人。
再者,箭在弦上,张弓待发,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除了默默等待,什么都来不及了。
所以牡丹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了一句谢恩的话。
“多谢陛下隆恩,裴门上下感激不尽。”
武则天笑了笑,轻轻的拍了拍牡丹的手,转而又眯着眼,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牡丹给武则天搭好了锦被,又坐在了围炉边,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心中一片怅然。
想等武则天给裴家平反,怕是等不到了……
更阑人静,酒足饭饱,风雪渐渐停了,侧殿里的喧闹声也渐渐消了下去,那两只鹿只剩下了骨架,还架在炭火上,而炭火也渐渐的熄灭了。
婢女们一一散开,五郎和六郎大概都喝醉了,就在侧殿里睡下了。
这漫长的雪夜,有人沉睡着,有人清醒着……
这白茫茫的雪地,或许很快就会被染红;这平静如水的静夜,或许很快就要被惊醒……
——
当迎仙宫长生殿陷入沉睡的时候,外面正是刀光剑影,步步惊心……
从送出那两头鹿起,一切都按张柬之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他们早就摸清了五郎、六郎的喜好,也知道这两只鹿足以让他们大醉一场,听不到外面的千军万马。
随着子时的钟声响起,按照约定,兵分三路,依次进发。
第一路,张柬之与崔玄暐等人带领部分禁军直扑玄武门,先行控制这个宫禁重地。
第二路,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和驸马都尉王同皎率兵赶往东宫,迎接太子到玄武门,号令天下;
第三路,由相王李旦及其司马袁恕己率南衙禁军,控制政事堂和朝廷各部,诛杀二张党羽,稳定京畿。
此番政变,三管齐下,里应外合,整个计划可谓滴水不漏,万无一失。
可是,谁都想不到,关键时刻有人掉链子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此番政变的大旗所在——太子李显。
事到临头,李显退缩了。
虽然他首肯了此次行动,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当听到约定的子时钟声响起,他立马溃不成军,情怯不已……
二十余年了,这个年近半百、懦弱成性的老太子依旧活在被废黜的阴影中,活在被母亲打压的恐惧中。
只要想到母亲,想到母亲的铁血政策,他就感觉到一阵无法克服的恐惧。
不管是帝王梦,还是太子命,这些年从来都是母亲给他什么,他接受什么,从未想过,也不敢主动去争取。
可是今日,竟然要他主动向母亲要那把龙椅,他有些不知所措,不寒而栗……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决策错了,自己只是被那些大臣们利用,再次成了一枚棋子。
毕竟,只要他安分听话,循规蹈矩,就这么等待下去,龙椅很有可能还是他的,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
即便母亲被二张哄骗的改变了意见,只要自己不犯大错,应该也能保个平安。
毕竟他是他的亲生儿子。
所以,当李多祚带领队伍来到东宫迎驾,原以为太子李显已经整装待发,没想到李显竟然垂头缩脑,躲在大厅里不肯出来。
面对诸位将军疑惑的目光,李显支支吾吾,推三阻四。
“李将军,那二张诚当夷灭,然而圣上龙体欠安,此番兵谏会不会惊吓到她?依我看,此事不妨延后,当与诸公从长计议。”
李显的这番话,如同兜头而下的冷水,浇的满腔热血的将军们一个透心凉。
将军们呆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拥立的新君竟是如此反复懦弱之辈。
他们这些将士个个擦拳磨掌,整装待发,可太子这面旗帜竟然如此绵软,立都立不起来?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分秒必争,他们已经来不及失望和犹豫。
太子如果不出面,这次政变就失去了正义性,变成了犯上作乱,他们所有人都会不得好死,而且会被抄家灭族。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多祚是个粗人,登时就怒了。
“太子殿下,诸位将军和宰相冒着族诛灭门的危险要为社稷尽忠,匡复李唐,殿下怎么忍心把他们推入死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要罢手也可以,请殿下自己出去,亲口向众将士宣布!”
看着李多祚憋得通红的脸,李显沉默了。
他听出了这句话的威胁意味,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不论今日行事与否,一干大臣、众将士和他已经绑在一起,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往后退一步,万丈深渊,明日等待他们的,必是杀头族诛的命运;而往前迈一步,生死成败还在未定之天……
事情的利弊明摆着,他还有得选吗?
没的选了。
可即便如此,太子的双腿依旧绵软,根本没有勇气站起来。
就在这时,太子妃拿着一件裘衣出现了。
“诸位将军辛苦了,劳烦你们先在门口等候,太子即刻就来。”
众人对视一眼,迟疑的退了出去。
太子妃掩上门,扭头看着垂头不语的李显,叹了一口气,旋即,温柔的笑容又浮现在风韵犹存的脸上。
她弯下腰,搀扶起了面色苍白的太子,将裘衣给他披上,在领口轻轻的打了个结。
“雪停了,风还有些冷, 穿上裘衣就不凉了。”
李显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着韦氏的手。
韦氏的手温暖有力,而他的手却冰凉刺骨,瑟瑟发抖。
李显求助般的眼神看了看她,可她依旧笑着。
“去吧,将士们都等着呢。”
太子妃面色温和,声音轻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个有着钢铁般的意志的女人,早就成了李显的主心骨,每次到了紧要的人生关口,都是她给他力量。
再次得到鼓励之后,李显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口,正要开门,这时韦氏想起了什么,赶紧走过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殿下,此番长生殿里二张要杀,还有一人也不可留。”
“谁?”
“武牡丹。”
“啊?她不过是个御前侍女,再者,她和相王关系亲近,又是太平安置过去的……”
李显有些犹豫。
“乱军之中,刀枪无眼,你只需下令,那长生殿里的宫女太监一个不留也就是了。”
李显还在犹豫,门外的将士们已经等不及了,发出了阵阵埋怨之声……
兵贵神速,自从起兵的那一刻起,这耗费的每一分钟都关系成败,生死攸关……
要知道,张柬之领兵已经提前奔向玄武门,如果太子迟迟不现身,群龙无首,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今夜就是绑,也要把太子绑过去。
李多祚心下一横,正想踹开门来硬的,没想到,太子开门出来了。
一见李显出来,众人转怒为喜,一拥而上,不用他抬腿迈步,半扶半驾的将他抬出了东宫。
出了宫门,李多祚生怕李显变卦,直接把他扶上马背,片刻不敢耽误,立即与众人簇拥着太子向玄武门飞驰而去……
——
此时的玄武门,因为李显的姗姗来迟,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张柬之立在玄武门前,一筹莫展,左右为难……
他虽老谋深算,却也百密一疏。
今日这看似天衣无缝的政变计划里,偏偏缺失了重要一环——万万没料到,今夜在玄武门轮值宿卫的不仅有羽林军,还有殿中监田归道和他率领的千骑。
张柬之早早策反了羽林军,却对这支军队束手无策,因为他们是皇帝亲兵,只遵圣命。
说起千骑,还是源起玄武门之变。
当年,太宗李世民发动玄武门政变后,看清了羽林军的重要。
所谓鸡蛋不能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他特意从羽林军中选拔身手骁健、善骑射者百人随伺左右,号曰百骑。
它虽归属北御体系,却不被被节制,唯皇帝之命是从,也是对羽林军制衡。
高宗登基后,这支皇家近卫扩编为“千骑”。
这支千骑军虽只有一千人马,却是真正的宫禁精锐,所有兵士都是以一当百的悍勇,而首领正是殿中监田归道。
说起田归道,他并非二张羽翼,也一向亲近太子,所以张柬之并没有把他当成对手特意防范。
按说匡复李唐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只要太子举旗领兵,这些中立臣子并不会负隅顽抗,可惜张柬之没料到太子会姗姗来迟。
因为太子不在,匡复李唐的大旗没有举起来,他们这些人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犯上作乱之徒。
田归道身为千骑首领,眼见张柬之带着军队杀气腾腾而来,自然是二话不说,关门据守。
虽然张柬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陈情厉害,田归道却不为所动。
“你说二张谋反,奉太子之名诛之,那太子呢?”
见张柬之无言以对,田归道的眼里布满了警戒。
此时,他身后的千骑军已经刀剑出鞘,如一面铁墙铁壁,横在玄武门前……
双方就此僵持,素来老谋深算的张柬之,一时间也是束手无策。
想强攻,又担心武皇一旦惊觉,整个京师必然陷入一场混战;再者,千骑军骁勇异常,胜负难料,一旦失败,复兴大唐就犹如痴人说梦,众人也会万劫不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阵阵马蹄声传来,太子李显终于在众人簇拥下出现了。
张柬之长出一口气,擦去了额头的汗。
而城门上的田归道一见太子驾到,也是如释重负。
和张柬之一样,其实田归道也在煎熬之中。
所谓兵不厌诈,没有太子领军,阻拦张柬之等人入城乃是他的职责所在,以防乱臣贼子谋反作乱。
可若因此引发大战,毁了大唐复国大计,他也担当不起……
如今太子出现,一切就变得清晰起来,他当然没有理由把未来的天子拒之门外。
田归道本就心向李唐,更非二张一党,闭门据守不过是职责所在。
如今既然太子来了,自然大开城门,迎接太子。
两路人马汇合之后,从玄武门径直冲向长生殿……
——
太子的大队人马刚刚离开,又有一骑飞奔只身而来,骑在马上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临淄王李隆基。
或许因为李隆基是皇室之中唯一立过功业的郡王,别看李隆基年纪轻轻,在将士之中却颇有人望。
自从他西域一行收服了莽不支和赞婆之后,又和郭元振交好,慢慢的就结识了不少将士。
加上这些年他在宫中当值,与人和善,广交好友,虽然他不在禁军当差,却也混了个脸熟。
就连田归道也颇为欣赏李隆基,一看他来了,也就没准备阻拦。
今夜既然是李唐皇族的行动,临淄王身为李唐皇孙,自然也是责无旁贷。
不过职责所在,例行盘问一下还是要的。
“临淄王深夜来此,不知所谓何事?”
李三郎闻言,勒马城下,和田归道拱手行了个礼。
“田将军,三郎奉相王之名前来襄助太子,诛杀二张,敢问太子何在?”
田归道伸手指了指迎仙宫的方向,同时命令千骑军让出道路。
李三郎行色匆匆,拱手行了个谢礼,就扬鞭驱马而去了,雪地里只留下一串串杂乱的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