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脸上一僵。
混蛋和穷逼的组合,让他知道这些人没有一定要买的东西。
他很失落。
可想了想,他又重新挂上了笑脸,决定先结一个善缘。
“买不买的不打紧,您几位坐坐,看看我这的字画、字帖,说不准您几位有喜欢的…”
说着,他补充道:
“有几幅确是不错的…”
朱雄英不置可否,可练子宁却已经站在字画前,负手看向墙面上的字,就像个急色的汉子,开始了他的批判。
“呵呵呵…不尽然吧…”
“依在下看…这几幅临摹,远不及原帖神韵之万一,喏,比如那幅蜀素帖…”
“呵呵呵呵呵,米芾…早年潜心魏晋,文风也素以稳而不俗,险而不怪,老而不枯,润而不肥着称,注重变化又不失真…”
“可这张临摹,乍看上去似乎有个三分形似,可细细看来,却是表面华丽,浮于其表,毫无回味于其中,在下都不愿意再看第二眼…”
黄子澄也笑着开始了他的批判。
作为在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读书尖子,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子。
“不错…”
“虽说书不尽临摹,可依在下看,这种少了从容,笔法没有内涵,行文又毫无章法的东西,也未免太过误人子弟了些…”
李景隆面无表情。
看看!
这就是本朝的文人!
兜子里头镚子儿没有,文人相轻瞧不起人这一套,却是无师自通!
他就不明白,怎么就他奶奶的能从一个字上看出来从容来!
字是有眉毛怎地?心眼儿都歪了!
掌柜的倒是没说什么。
虽然说这好几幅字就是他自己临摹的,可毕竟开门做买卖,要是几句话就受不住,那他早晚气死。
他轻飘飘的引开了话题,言语说不上怠慢,但还是慢悠悠的斜着插了一柄软刀子:
“您二位是行家…”
“不过前些日子开榜,钱塘来的吴谦吴老爷,就住在离咱们不远的兴隆客栈,榜上有名,赐进士出身…”
“客栈请他写了副匾…嘿,到底是文曲星下凡,谦虚就不提了,字写的也有股子气势…”
练子宁和黄子澄对视一眼,又各自自矜的笑了笑,捋了捋胡子。
一副云淡风轻,深藏功与名。
本官一个榜眼,一个探花,比不得他一个赐进士出身?
我知道,但我不说!
朱雄英突然开口:
“什么文曲星不文曲星的”
“在我看来,只要圣君在位,就是放条狗在椅子上,它都能当个大学士…”
掌柜张着嘴震惊的看向他。
今儿邪性了?没看黄历?
哪来的这么一群王八蛋!
拿大学士当狗?
黄子澄也一脸的肃然,往上汆了汆袖子:
“您此言差矣!”
“常言道…”
“闭嘴!”朱雄英眉头一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一边儿站着去!”
作为准政治家,他觉得自己不必太过客气,不然老爷子的江山,不是白打了?
“好嘞”
黄子澄很干脆,垂下胳膊不吭声了,就像个死了丈夫的女人。
徐俏儿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满脸的崇拜。
我家殿下有气质!
这眉!这眼!
嘿…赛活龙啊!
掌柜的也看出来了。
这群人,领头的是这个最混蛋的白衣小伙儿。
看明白这些,他倒是殷勤了些,张罗着上了茶,又在一张书案前,向朱雄英极力推销他的纸和墨。
徐俏儿觉得没意思,就四下扫看着屋里的陈设。
等看到屋角,一个看模样像是在收拾货架,实则是在偷懒的青帽杂役时,她突然低下头,有了些沉思的模样。
过了半晌,她又再次的四下看了看,看似乎没有人留意这边,她就咬了咬后槽牙。
‘唰’的一声,她展开了在丁显那里顺来的折扇。
用扇子挡住了半边儿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后,她走了过去,用指节轻轻敲了敲货架的木板,让清脆沉闷的声音,吸引这个杂役的注意。
杂役茫然的抬头,看到一个娘们唧唧的小伙子正用扇子挡着半张脸,弯着眼睛似乎是在笑眯眯的着看自己。
他的脸上更茫然了。
“我说…”徐俏儿粗着嗓子掩饰,并且故意的压低声音,用一副老鼠见猫的样子说道:
“你这…有春宫图卖吗?”
杂役一愣,四下看了看,然后不动声色的小声说道:
“哪有的事…”
“小店儿可不干这犯法的买卖!”
徐俏儿一听就知道有门儿。
这种托词…大明律管你卖春宫图?老爷子得有多闲!
不废话,她从袖口摸出一张三十两的银票,手腕一转亮了亮,让这个杂役看了个清楚。
杂役身躯一震,抽了一口冷气,喜色充斥了满眼。
这玩意不值钱,说到底就是纸、墨、生活!
三十两,现给你画都行,要什么姿势,就给你画什么姿势!
他二话不说,就从货架的最里头,抽出来了一本朱熹的《近思录》。
书皮儿是近思录,里头是整套的春宫图,二十六张,带图,带景,带诗,不同场地,不同人物,还上了颜色,描了边儿。
“这个价,给你一套!”
压箱底儿的一整套,他觉得自己很有诚意。
徐俏儿的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的东西,又与羞赧彼此纠缠。
看到小厮要伸手抓钱,她又把眼一瞪,也不敢翻开书本验货,轻轻把银票拍在货架上,低声说道:
“传出去,爷就弄死你!”
小厮低眉顺目的连连点头,谄媚的笑:
“您放心…小人出了名的上锁嘴儿!”
他看明白了,眼前这厮,一瞅就知道是个女子,也多半还是个没出阁的女子。
这种人他见多了。
虽然春宫图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买的卖的多了,可这些还没出阁的黄花闺女,大都有些讳不敢言。
好奇房中事又不好意思指使身边人,就都是这么一副事必躬亲,又偷偷摸摸的样子,事后,也都要逞口舌的威胁一番。
不过这个是最狠的,她威胁着要命!
把书攥在手里,徐俏儿突然猛的抽了口凉气。
这一瞬间,屋里浓重的清幽书纸气息也掩盖不住她身上的燥热。
汗都下来了!
她想起来了,她这个衣裳光顾好看了,没兜儿!
她僵硬的扭头,看了看几个陪在朱雄英身边,恭维着他写字的人…
几个重臣,一群禁军,还有老徐家的亲密战友和老朱家的实在亲戚。
好。
很好!
这要是让他们看见姐们儿拿着本春宫图在手里攥着…
什么上吊绳儿能禁得住我徐某人这修长的脖子…?
喉咙轻动,她又看了看书皮上的《近思录》。
在最顶风儿的时候,用最冤大头的钱,买了本最要命的东西。
我愚蠢的弟弟,你睿智的姐姐想你了!
她干笑一声,略带讨好的看着杂役:
“能退不?”
杂役警觉的倒退两步:
“不能!”
“您要不方便,可以给您送家去”
徐俏儿又问:
“钱不要了,能退不?”
杂役再次一根筋的摇了摇头:
“不能!”
“小号诚信经营,正经做买卖的”
“你!”徐俏儿瞪眼咬牙,又听见朱雄英在不远处叫她,也顾不上再掰持,低声做了最后的威胁:
“看见那些兵没有?这事传出去,我就真的弄死你!”
说着,她直接把书卷成了一个圆柱形的长条,用左手攥着缩在了袖筒里,然后整理了表情,像个影子一样飘到了朱雄英的身后。
朱雄英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
“忙什么呢在那?看看我这幅字”
“如何?”
徐俏儿装模作样的看了看。
说实话,她心乱如麻,心里一直惦记着手里的春宫图,都没认清朱雄英写的是什么字,可她还是下意识的就捧:
“好饭耐不住三顿吃,可您这字却能让人反复回味…”
李景隆、黄子澄、练子宁介是精神一震。
看看!
到底是老徐家出的太孙妃!
有一手!
朱雄英轻笑,随手把笔撂下:
“那就留下了,谁喜欢就拿走,回头我给你们补个章”
练子宁笑着捋了捋胡子,当场就要认下来。
朱雄英的字,挂到厅上能露脸,拿在手里能保命,没人不想要的。
“那这可是…”
话还没说完,李景隆就一腚把他给撅走了。
然后直接往桌上撂下一锭银子,用行动告诉掌柜的,这是用了他的纸、墨和桌子的钱。
然后,他又在练子宁要活吃人的眼神中,笑着把字拿起收好,和朱雄英说道:
“早就想求一副您的墨宝,这回总归是得偿所愿了…”
朱雄英笑了笑,扭身出了门。
他这个位置,很难听到真话了。
不过他倒确实觉得,自己的字,写的非常不错!
徐俏儿紧走着跟了上去,又仓促走到他前面把那本整套的春宫图,更仓促的塞到了他的怀里。
看朱雄英皱了皱眉,用一副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她,徐俏儿的脸上露出些祈求:
“先收着,求你…!”
朱雄英又皱了皱眉毛,但也没说什么,掸平身上的皱褶,摇着头说了句莫名其妙,然后慢慢的走。
徐俏儿送了一口气,然后蹦跳着跟了上去,轻轻抓起他的手,抬头看着他的侧脸,眉眼笑的开心。
她总是能在朱雄英的身上,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柔软和脆弱。
就像是别人只注意到月光的冷清皎洁,而她却发现了月光的宁静。
过了会,朱雄英突然说道:
“你好像很高兴”
徐俏儿点点头,依旧笑的灿烂:
“殿下喜欢,臣就高兴”
朱雄英瞥了她一眼,片刻后说道:
“我一直喜欢”
徐俏儿再次点点头:
“那臣就一直高兴”
……
之后,朱雄英说到做到,咬牙花钱买了很多东西。
作为一个抠门的太孙,不容易的!
李记的糕点,王记的果脯,还有水韵阁的胭脂和娘子坊的丝绸。
甚至在路边的草台班子和做精细活儿的铜匠铺,也停下看了一会。
他们就像是老巷子吹来的风,沉着,安稳,不急不燥。
直到风吹走了午后,吹来了落日时候似天女纵火的烧云。
这时的夕阳余晖,让天空的颜色,就像是每天清晨刚开始时候的微微晨曦。
徐俏儿似乎不知疲倦,踮着脚尖一跳一跳走的轻盈,就好像是走在一条干净的河川上。
马上就要到魏国公府的后门口了,朱雄英站下,冲她摆了摆手:
“到家了,你回去吧”
“噢…”徐俏儿点点头。
此刻她脸上的明朗,被落日照出了金子般的颜色。
可刚跨过门槛,她又突然扭头折返,走向了仍旧站在原地的朱雄英。
然后,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我知道…”
“月光,迟早会照在别人的身上,可只要有一瞬间,这个月光是属于我的,我就很开心了”
朱雄英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继续重复道:
“回去吧”
“我要回宫了…”
……
等徐俏儿刚进家门,刚吃了晌饭正在消食儿的徐允恭,就一溜小跑的从魏国公府的前门跑到了后门。
朱雄英带着大丫头出门溜达,又亲自把大丫头送回来的事情,让他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可就是这个逼…这个不走正门的毛病是跟谁学的呢!
不走寻常路,你是贼吗?
“臣参见殿下…”
朱雄英看看天色,又瞥了他一眼:
“你这是…又没当差?”
徐允恭的笑容戛然而止,过了半晌才摸了摸鼻子,略显尴尬:
“总得给…嘿,给年轻人一些机会…嘿…”
朱雄英听他在那扯淡,过了半晌,他才掏掏耳朵又撇撇嘴:
“再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打枣的,你就等着老爷子收拾你”
“早晚把你的俸禄罚到洪武三十年…”
话音刚落,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徐俏儿买的书,铺平后看了看书皮,皱起了眉头:
“疯丫头买了本书,方才忘给她了,你给她捎去吧…”
“唔!朱熹的近思录…”
“她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怎么也喜欢朱熹的文理,你们魏国公府的家教啊,真的是…嗯?”
说着,他下意识的翻开几页,正在说的话戛然而止,又‘唰’的一声把书猛的合上,嘴角抽搐。
这时他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徐俏儿把书塞给他的时候,会是那副紧张的样子了!
混账!她竟然偷摸买了本春宫图!
死秤砣,臭秤砣!
你的脑袋是直通了膀胱咩,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是黄的!
徐允恭看着朱雄英脸色的变化,一脸的好奇。
他站在朱雄英的正前方,刚才顺着余光往书上瞥了一眼。
他好像依稀看见有图,可…近思录还有插图版的?
嘶!没听说过呀…
是本官落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