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直以强直着称的老儒钱唐也是一脸笑盈盈的说道:
“陌上少年郎,人如玉,世无双...说到头,还是陛下的一番栽培...”
这些年,大家伙也都搞明白了,皇帝就那个脾气...
你要是夸他...他自己是个啥东西他自己能不知道?
搞不好还会拍到了马蹄子上,他还当你是在反话正说的腌臜他。
可只要是夸他儿子孙子,那他就会觉得,你说的对!
尤其你夸他儿子孙子好,并且是因为他培养的好,让他能在子孙成长的这个经历中,留下一些庄重的参与感...
他就会觉得,你很有眼力嘛,咱,就是这样的皇帝!
赏!
朱雄英看了一眼钱唐,又瞥了一眼凌汉。
直臣?呸!
你俩直个屁!
拍起马屁来,都挺舍得弯腰!
不过...要说起谄媚,那他朱某人还从来没差过事儿!
所以他也笑着说道:
“孙儿也就是不想丢了皇爷爷和父亲的人...皇爷爷英雄了得一辈子,廓清环宇,威加海内,使群雄束手...”
“孙儿自小被您养于身侧,不说使群雄束手,那至不济也得想法儿先让群雄站起来,叫一声太孙你好...”
朱元璋又是开怀大笑,笑过之后捋捋胡子:
“咱早些年受了太多的鸟罪,就绝不想子孙们也受这茬罪,可祖宗保佑,这倒是一个比一个争气、孝顺...
“就说咱大孙,心疼咱,还专门学了啥推拿按摩,让咱国事累了能宽宽乏,说是那个活血疏络...”
朱标一脸笑意的点点头:
“是,儿臣也说呢,这些日子老觉得身上困的慌...”
朱元璋瞥了他一眼,然后没吭声,又笑吟吟的用大手在朱雄英的甲上‘哐哐’拍了两下:
“啊?日行三百里,你比咱还疯!”
朱雄英呲牙:
“也挺不容易,想起来孙儿都腰疼...”
“去!娃子家的哪有腰!”
朱元璋打断了他的话,又冲大殿里的臣工们摆了摆手:
“都忙去吧,咱要回家吃饭了”
说着,他就站起身扯着朱雄英的手往后宫走。
刚走两步,就又扭头扫视着朱雄英身上的盔甲,刚张开嘴还没说话,朱雄英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脱不脱,孙儿得让皇祖母看看这身披挂,昨儿让人擦了半夜...”
......
回到坤宁宫后,刚拐过殿角的弯,朱雄英就看见马皇后正坐在门口,侧着脸和她身后几个门扇一边儿宽的粗壮嬷嬷说着些什么。
他脸色一喜,紧走两步刚要行礼,可余光又瞥见了那几个粗壮的嬷嬷手里杵着廷仗用的大棒。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老太太要是想揍他,甭说是跑了,他连哼都不敢哼。
眼角抽了抽,他也只当是没看见这几个嬷嬷。
“皇祖母,孙儿回来了...”
马皇后和朱元璋差不多,先是一喜,扶起雄英拉着他四下打量着,又四处捏捏,拍拍,最后又看着朱元璋眼底噙着笑:
“黑了,也皮实了,可是瘦了,吃的咋样啊?”
“是黑了,啊?”
朱元璋也笑着点点头,背着手率先进了屋。
可和朱元璋的先和善,然后更和善不同,马皇后是先和善,然后突然翻了脸。
刚进了屋,她就一脸的寒霜:
“跪下!”
朱雄英吓了一个哆嗦,‘噗通’一声跪下,又下意识的看向朱元璋,一脸的求助。
朱元璋悠闲的往椅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用痒痒挠在身上轻轻的敲着。
“你自求多福吧,咱没法儿”
马皇后也瞥了他一眼,又冷笑着对朱雄英说道:
“俺就出宫那几天,你就敢瞒着俺往战场上出溜!那是啥好地方?”
“还敢梗着脖子闹,你是觉得,这宫里没人能治你了是不!”
“孙儿错了...”朱雄英苦着一张脸,臊眉耷眼的塌腰垮肩,满脸的沮丧溢于言表:
“孙儿真知道错了...”
可紧接着,他脸上就带着讨好和谄媚,舔着二皮脸跪着往马皇后身边凑,想着先给老太太捶捶腿,套个近乎:
“嘿...您放心,下回绝对是不敢了,您知道的,孙儿最是乖巧了,最是听话,最是...您最疼孙儿了...”
“您...您笑一下,孙儿害怕...”
马皇后从鼻子哼出一声,脸上带着愤怒,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你少给俺嬉皮笑脸的,一句不吭就跑出去,真要是...你让俺咋跟祖宗交代,咋跟你娘交代?几句话就想揭过去?”
“不听话?!拉出去,打了再吃饭!”
看那几个老嬷嬷面无表情的凑过来,朱雄英急着往一边扒拉。
知道老太太饭前不训子的规矩,他特意挑了吃饭的点回宫,谁知道老太太这次不讲规矩了!
“真打呀,吆...!”
“你唉?!你诶?别...李婶儿,你来真的?”
他一边扒拉着嬷嬷的手,一边当机立断的胡说八道:
“皇祖母容禀,是皇爷爷和父亲一定要孙儿去的,那是一个日丽风和的晚上,天是蓝的,水是绿的,风是凉的...所以皇爷爷就跟孙儿说,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小脸儿黢白,哪像个老朱家的老爷们儿?”
“去,北疆转悠转悠,把脸晒黑些再回来!...”
“哦对还有父亲,父亲跟孙儿说,英哥儿,你知道蒙古娘们儿多漂亮吗?你去抱回来三五个,你皇祖母铁定高兴!”
朱标脸上一僵,伸手接过嬷嬷手里的廷仗,想了想又递还给她,然后抽出了身上的腰带:
“孤亲自打”
朱元璋也面无表情的补上了一句:
“使点劲儿!”
朱雄英汗都下来了。
你说没事我招他们俩干什么!
廷杖兴许是吓唬人,可腰带却一定是真的!
朱标是个言而有信的,说动手就要动手,可瞪着眼看了半晌,才一指朱雄英说道:
“你把甲给我脱喽!”
朱雄英蹿到马皇后的椅子后头,露出半张脸,捂着盔甲系带,拼命的摇头。
“别闹了!”马皇后喝了一声,又扭头瞪着朱雄英,直到把朱雄英看的心里发毛,讪讪的笑着,都快哭了,她才继续的说道:
“俺记下你这顿板子,可罚还是要罚!你得去跟祖宗磕头,一个月,课业跪着学!”
“时间不能短了,要不你不长记性!”
“还有那些夫子、侍读...俺把英哥儿交给他们,不是让他们当好先生的,不能框束,不能规劝,俺要他们有啥用!”
“传俺的懿旨给他们,要是再有下次,俺削了他们的官!”
朱元璋也站起身朝着朱标踹了一脚,然后盖棺定论:
“吓唬两句得了,谁让你真打了!”
“吃饭!”
“嘿...吃饭吃饭,孙儿在外头,可是最想这顿面条了...”
......
而另一边的魏国公府,却是一片祥和的气息。
徐俏儿背着手,一跳一跳的回到自己的院子。
瞅她脸上的表情,是个人都能看出她现在的心情极佳。
与以往的迟疑不决,仿佛在寻找方向不同,如今的她,眼睛发亮,嘴角上翘,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拐过影壁墙,她突然又停住了,盯着窗棂边的梅子树看了很久。
她突然扭头看着徐叶:
“什么破树,又不直溜又不香,还净招老鸹,也配养在我的小院?”
“让人把它刨喽,改种梧桐!”
徐叶点点头,又腹诽个不停。
好好的,养什么梧桐树...不结果子不能吃的...
撂下这句话,徐俏儿又背着手一跳一跳的往屋里走去,可走到一半,又扭头去了书房。
她决定挥毫泼墨一番。
进了书房后,她先是把书案上之前抄写的佛经拿起来瞟了几眼,然后随手把它们团成一团,扔到了字纸篓里。
家里爷们都是吃兵饷的,脑子有包才能信这玩意。
之后,她自己动手磨了墨,舔了笔,又展开了一张能铺开半张书案的纸,用镇纸铺平,压好,把朱雄英的那阙词,凭记忆写在了上头。
之后又在词的旁边,用自己最大的能力画上了一颗梧桐树,然后在梧桐树下画上了一只凤凰。
看她坐在那傻笑个不停,徐叶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姐,您这画的是个...笤帚?”
“嗯?”徐俏儿的笑容戛然而止,扭头直眉楞眼的盯了她半晌,最终还是不死心:
“你再好好看看!”
“让眼光远大起来,延伸,遐想!”
徐叶耸耸肩一摊手:
“可不就是笤帚嘛...上边粗下边是个杆儿,还有须子...唔,笤帚旁边的是个鸟,尖嘴圆眼的,这我倒是看的明白...”
“笤帚撵鸡图?您这倒是有生活...”
徐俏儿皱着鼻子深深喘了几口气,然后伸手指着门口:
“出去!马上!走!”
话音刚落,徐允恭的声音就从院子里悠扬的传来:
“俩人闹啥呢这么热闹...”
老话讲了,子大避母,女大避父,所以他到徐俏儿的院子一向都是先声夺人的姿态。
随着声音,徐允恭三兄弟一前两后的走进了门口。
徐俏儿放下笔讶然的看着他:
“您怎么又不当差?”
“嗨...”徐允恭手里攥着一把手把壶,‘兹儿咋’的嘬了一口,一脸的不以为意:
“罚了一年的俸,还当什么差...给银子都不想干活,更甭提如今一个大子儿都不给了...”
徐俏儿摇摇头:
“您再这样,早晚吃瓜落...”
“有他娘这么说你爹的嘛!”徐允恭瞥了他一眼,又弯腰看向桌上的画和词:
“唔...这词嗯...太孙的词?”
“果然,气势磅礴,寄意深远,气息悠长,顿生苍穹豪迈之感...”
说着话,徐允恭又‘兹儿咋’的嘬了一口茶水,示意两个弟弟都上前瞅瞅。
要按他说,这词也就那熊样,不合平仄,凑凑拼拼,嗨...对得起老朱家的身份了。
不过这词也很明显,是太孙专门写给姑娘的,这就让他称心满意。
甭管是一时直抒胸臆,还是闲得蛋疼的牵凿附会,亦或许随手涂鸦所做,反正他舍得花个心思,这就可以了。
我就说嘛,老朱家为人刻薄,可对发妻还是不错的,不枉闺女一往情深,满心满眼的替他打算...
徐俏儿看她爹良久不吭声,就一指旁边的画,往上翻着眼珠儿试探着问:
“那您看这画...?”
“画?”徐允恭一愣,往画上瞥了一眼又面色如常的点点头:
“这画嗯...也不错,挺黑的反正...”
说着他一脸耐人寻味的看着徐俏儿的脸:
“丫头,你能不能告诉爹,你是怎么好意思用这么好的纸,画出来这么恶心的画呢?
“噗呲...”徐叶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忍俊不禁的说道:
“刚才婢子说这画了个笤帚,大小姐可不高兴哩...”
徐允恭又往画上瞄了几眼,然后点点头:
“笤帚?...没说这是个上了吊的女鬼就够抬举了...”
说着,他又轻轻的拍了拍徐俏儿的肩膀:
“丫头,泥腿子就泥腿子嘛,这有啥?不丢人!”
“说不准太孙就喜欢你这个调调儿,粗鄙不文,狗屁不通,吊儿郎当...是不是?!”
徐俏儿脸上一僵,然后面无表情的点了点身后封太孙妃的圣旨:
“给我磕头,不然告你仨僭越、意图谋反”
“小兔崽子!”徐允恭勃然大怒,抄起一旁的画轴就要揍人:
“你反了天了!”
徐俏儿也不吃亏,扭头就跑。
之后,一家人就在这间小屋里闪转腾挪,比过年还热闹。
徐俏儿在围着书桌跑,徐允恭在后头追,徐膺绪上前拦,徐增寿贼着眼看热闹,徐叶微张嘴唇,一脸的为难。
“爹...爹...爹...爹...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正热闹的时候,徐钦进门了,他也像之前徐允恭的模样弯腰在画上瞅了瞅,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幻:
“大姐,这哪个王八蛋调戏你!这不给咱家找事吗?...吆!北国...嘶!这是太孙的词?太孙回来了?”
看没人搭理他,他又扒着徐增寿的胳膊问道:
“四叔?是太孙回来了?不是大军还在班师途中吗?”
“滚出去!”
正在书房的墙角,围着琴桌面对面对峙的徐允恭与徐俏儿同时开口骂道。
一个是气的,一个是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