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鸦似是这才放心,浅笑着走到浴桶另一边,帮人擦洗另一条胳膊。
他气定神闲的说着话,手里擦洗动作不慌不忙——
“当夜我站在城墙上,看见你跟夏博峦死拼的架势....很惊讶,跟传闻中的羸弱太子不一样。”
“想到你来了渭北也会宁死不屈,倒不如先用上缓兵之计,便让贺绛撤回屠尽中州残兵的指令。”
屠尽....梅淮安指尖控制不住的发颤,这人果然有过这个念头啊。
他当初怎么就被这人淡然高洁的外表迷了眼!
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一个被世人忌惮的渭北主君怎会跟表面一样亲和无害。
大恩?
哪有什么大恩呢,有的只是他被人算计还感激涕零,就蠢到如此程度!
贺兰鸦看着少年脸上的表情,又解释的更清楚些——
“那夜我在城门外埋伏鬼兵五万,一是为了劫你,二是为了屠尽残兵,好能断掉你仅有的退路。”
“......”
断掉,你仅有的退路。
梅淮安微微瞪大眼睛,感觉心头有一块儿地方疼的发颤。
他明明早就猜出这一切了,此刻听到耳朵里没有丝毫意外。
可怎么听这人亲口说出来....心就这么疼呢。
这个人是贺兰鸦啊。
是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是在佛堂跟他说生死不弃同路人。
是在山庄茶室里,握着他的手说你为渭北赌一回,我绝不让你输。
这些片段此刻回想起来都还历历在目啊,每句话梅淮安都是记到心里的,他觉得自己在异世终于有依靠了。
他还跟他们说,幸好有你们,遇到你们是上天给我的厚礼。
可现在贺兰鸦就站在这里,气定神闲的跟他说——
那五万鬼兵,是我要断掉你仅有的退路。
“......”
梅淮安愣怔着抬头望去,站在浴桶边的人扭头跟他对视。
贺兰鸦把布巾放在水里搓了搓,用修长指节拧着水,转头看向梅淮安。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清冽脸庞上,突然勾出一抹笑意。
他轻声说——
“毕竟,得让你活着留在渭北为我所用,而中州兵就是你的软肋,好拿捏。”
“贺....兰鸦。”梅淮安突然不想听了,他脸色煞白的阻止着,“闭嘴。”
可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然不能停下来。
贺兰鸦无视眼前人的抗拒,盯着对方瞬间漫起水汽的眸子,缓慢说出最后一句。
“两万人的口粮开销确实不小,不过倒也值得,你后来确实听话。”
“......”
贺兰鸦,你是不是在逼我恨你。
梅淮安感觉呼吸愈发不畅,他红着眼猛地转头往浴桶旁边的桌面看去——
那里放着一串红玉玛瑙珠。
他刚才除去衣衫要进浴桶时,随意把一直贴身放着的珠串丢到地上了。
这是被贺兰鸦弯腰拾起来,搁在桌面的。
就像没认出来这是他的东西,一句都没过问。
梅淮安动了动指尖指过去,仓促的说:“那个,还给你......”
要多喜欢一个人,才会藏起他的东西随身携带。
那是被他小心翼翼藏了半年的手串,是他对这人真心喜欢的证明,他曾经很怕贺绛会来找他要回去,从不敢随意露于人前。
但现在他不想要了,还给他。
贺兰鸦移步走过去,把珠串勾在指尖看了两眼,点头:“是我的东西,还给我就不必了,我也不缺这一串。”
梅淮安抬头看着他,发丝粘在脖颈上眼圈泛红:“你不拿走,我会扔掉它。”
“......”
被我骗到如此地步,还在试探。
梅淮安,你是有多喜欢我。
“殿下自行处置吧,这样的珠串我有许多条。”贺兰鸦说,转身把珠串放回桌面,走动中嗓音轻浅,语气斯文有礼的又说,“你想私藏我的东西,何必费尽心机让贺绛来问我要,直接开口便是。”
“......”
贺兰鸦用‘私藏’两个字,来形容梅淮安的意图。
这分明是已经知道梅淮安对他的心意!
可他用这种态度来回馈啊,堪称羞辱。
梅淮安低垂着眸子,被伤到极致反而把心头的怒和怨....释怀了。
对方如此不在意,他再想试探争取就贱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他必须得问清楚,不想再给自己留下一丝的念想。
梅淮安强撑着扯出笑意,嗓音里带着好奇——
“临行前你坐在马车里与我隔窗对望,当时你眼底的不舍和痛惜我瞧见了,那是什么?”
贺兰鸦站在木桌前背对着身后人,不知道在做什么没有转身。
室内安静一瞬后,一句话轻飘飘的传过来。
像是无形中带起一阵夹杂刀刃的寒风,呼啸着刺向本就虚弱至极半死不活的人。
“当时我看着的人是阿九,何时与你对望过。”
“......”
很好,最后一丝念想也没了。
梅淮安轻闭着眼睛靠在浴桶边沿,感受着浑身伤口被浸泡的火辣闷疼。
喉间一痒,口腔忽地盛满腥甜!
早就绞痛抽搐着的胃里空空如也,他翻转身子跪趴在浴桶一角,狼狈的朝外面喷呕出一口血雾!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下一瞬就感觉肩上覆来一只仓促的掌心。
梅淮安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打落对方的手!
唇上沾着的血迹顺着往下巴流,他仰头看人。
对方衣衫整齐高高在上的站着,他只穿着一条黑色亵裤跪在浴桶的脏污血水里。
高下立见。
片刻后,总算颤着嗓音做出结论——
“佛君好手段,这一局,我输的心服口服......”
最后几个字不知道说完没有,他昏死过去彻底没了意识。
“......”
室内随着少年的昏厥陷入一片死寂。
贺兰鸦垂眼望着趴在桶沿这人湿漉漉的发顶,眸色不明。
——
夜幕星空闪烁,转瞬已是天明。
清晨。
梅淮安缓缓睁开眼睛,瞧见头顶陌生的华紫色彩纹床幔后,心下迷茫了一瞬。
片刻后,眸底才逐渐凝出一潭冰雾。
他躺着没有起身,转头看向床边的矮木桌上。
桌面躺着一只红玉玛瑙手串。
几乎是在看见的第一眼,他就把缠着纱布的手臂从被窝里抽出来,抓起手串毫不犹豫的砸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