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千秋一路向下。
金行虚神在她身后牢牢护佑,下方那坚硬的土地丝毫不能阻挡。
一路绕开无数亲手布置的禁制,寻到一个洞中。
这洞中四不露风,布十二根大红烛在墙,烛火明晃晃,将一室照得通明。
中央设一白玉高台,自与寻常玉不同,望之温润柔和,并无半分冰冽之气,就好像已戴在人身上养过无数年。
高台上端坐着一位白衣青年,长发拢在后背,面容清秀,双眼聚精会神看着手掌上摊开的书。
那书只有薄薄几页,其上无数光影转动,好似有无数人与物在其中显化。
白衣青年见贾千秋进来,将手中书一抛,笑道:
“你这不孝徒弟,竟敢把师父我锁在这里!让我枯坐在此一千多年!”
贾千秋同样笑着回道:“这里有烧不尽的人鱼烛,看不完的史家书,又有这万载不蒙尘的养魂玉,便是枯坐又有什么不值当?”
“你当年使计,诓我回到这洞府,却将我锁在木椅上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白衣青年摇头,“罢了!前尘往事不必再提,快快设法坛将我送入轮回。”
贾千秋一指眉心,转动的黑珠浮现,“何需如此麻烦?”
白衣青年吃了一惊,“你已经取回前世那件东西?”
贾千秋心念一动,眉心黑珠飞出黑光,笼罩住白衣青年。
“不错,你安心的去吧!”
黑光中,白衣青年眼神闪烁,“乖徒弟,过来让我看看你。”
贾千秋感应到一丝杀机,笑道:“你真敢让我过去?”
白衣青年脸色变了变,低头看到逐渐消失的双脚,抬头道:“算了,你别过来了,我受不起你那东西。”
“这洞府是你保下的?”
贾千秋淡淡问道。
白衣青年眼神闪烁片刻,平和下来,淡淡道:“不是,是那魔头。”
他好像不愿多谈,转移话题道:“我看你已经踏上修行正途,还是走的剑修道途,我这里有「陷仙剑」的消息,换你在阴间的布置,如何?”
“不换。”
贾千秋非常干脆拒绝。
白衣青年也不失望,“那换你下一世接引我入道如何?”
贾千秋依然拒绝:“不。”
白衣青年叹息一声,看看已消失的下半身,“两千年不见,果然生疏……你我师徒再相见,本该各诉衷肠,培养一番感情,但我实在等不及。”
“为求道,我一息也不愿再等。”
贾千秋脸色漠然,若非为求道,白衣青年也不会去修魔功。
现在看来,两千年也不曾磨损他半分道心。
白衣青年大半身躯消失,只剩一个头颅。
最后的时刻,白衣青年清秀的脸上忽然现出温和笑容:
“我当年将你锁在洞府,是不愿你见到我丑陋的模样……”
贾千秋脸色没有变化。
却还是在最后时候,一弹指,将自己在阴间的一重布置送出,又让黑珠将白衣青年送到阴间。
白衣青年完全消失。
下一刻,贾千秋终于还是长袖掩面。
“生疏……我看你是很懂我,还知道利用我的弱点……”
贾千秋轻声呢喃。
究竟是卖弄温情,还是真心实意,她分不清。
白衣青年或许也分不清吧?
“算了,就看在你没有撒谎骗我,没有玷污那段感情的份上……”
…………
张大石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跑。
心底的声音告诉他,逃吧,逃吧,逃到前面的村子就得救了。
得救了?
什么得救了?
后面有什么……在追我?
“后面是什么东西?!!”
“别瞎想了!赶快逃!”
张大石猛然惊醒,转头看看一块逃的两个同伴,无心再想,奋力向前奔逃。
前面的村子……越来越近了。
遥望屋舍俨然,袅袅起炊烟。
土路平旷,两侧草青绿。
村口有一方小池塘,池中游着几只大白鹅。
一派安静祥和。
张大石心中一松,笑容慢慢绽放。
嘭!
乐极生悲,张大石踩到一块石头,脚一崴,重重摔在地上。
顾不得满脸土,门牙被磕得生疼,张大石连忙抬头撑地。
正在这时,前方那还有些距离的村庄,忽然一晃,陡然出现在张大石面前。
张大石以为自己眼花,向左一看,正好与数丈外,小池塘中几只大白鹅对视。
它们的眼神……有些奇怪。
不等张大石想明白,眼前景色飞速退离,那村子像长了腿,快速向远方。
就好像……先前的他们。
砰!砰!
两声重物落地声音。
张大石的视线,从两侧,到中央,被快速占据。
两颗人头,凑到他的眼前。
与他对视。
从脖颈中喷出的鲜血,带着热气。
张大石颤抖着起身,又跌坐在地,撑着地翻身起来,脚下踉跄着要逃离两颗人头。
然后又被那块石头绊倒。
倒在两具无头尸体中央。
张大石涕泗横流,汗与泪糊了一脸。
他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向自己的手。
那手,正在变成丝丝缕缕的白雾。
…………
一盏茶后。
云中公和雾明子来到张大石身边。
雾明子看看已成一团雾气的张大石,又看看远方。
那是村子逃遁的方向。
“又让它逃了!”
云中公开口,面色阴沉,拢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我能感应到,晴晴还在那诡域之中。”
雾明子叹口气,道:
“自从上次用这种方法,将诡域规则探清后,我们一旦出现在十里内,它就会直接逃遁。”
“云道雾道最擅长遮身蔽体,隐藏气息,它却好像有特殊感应能力,能精准锁定我们的位置,也是奇怪,普通大诡可没有这般能力。”
云中公双手指甲紧紧掐进肉中,脸上有些痛苦,“一定是那件事留下的根子!”
雾明子默然,云中公说的是他们年轻时,曾经身陷某处诡域,在那里断绝了武道迈入十境的可能。
本来炼气士和武夫两条道路,不至于连一条都不能迈入十境,他们这样双双卡死在九境的气武双修者,修行界也是极为稀少。
可就是因为那次伤到体魄,哪怕他们将最难的一关,领悟武道之“神”早早跨过,依旧无法晋升十境。
甚至还危及到了炼气道路,毕竟很多炼气功法也是需要体魄配合。
至今伤口依然在体内。
这诡村中的大诡,或许就是感知到他们伤口气息,才能屡屡从他们手中逃脱。
“若是我们一开始就修行那些秘法,说不定早就……”
云中公不断懊悔地敲着头。
“好了!”
眼见好友因为独女方寸大乱,雾明子连忙喝止。
他们当初搜集的秘法中,有不少是前景光明,有可能让伤势慢慢痊愈的。
但那动辄百年的治疗时间,却让当时年轻的二人,想都没想便直接放弃。
“当时选了就一定能痊愈?你我试过的秘法还少吗?焉知一山过去,不是另一座山?”
雾明子沉声说道。
他们几百年试过的秘法少说有数万,有不少都是看着颇有前景,一用就废。
甚至有些一路顺顺利利,偏到最后功亏一篑。
那些秘法,九成九也必然都是这般情况。
毕竟,当初他们受到的伤害,可不是来源什么大诡,而是一头“诡王”。
云中公放下手,深吸一口气,“我决定‘走阴’,去阴阳路请一位鬼修上来,解决这头大诡。”
“你疯了?”雾明子怒道,“阴阳路那些鬼修是好相与的?哪个不是阳世有大敌,不敢轮回转世?它们比诡更仇视活人!”
云中公面容冷漠而又坚定,“这是唯一的办法。”
一来公认最不被诡克制的,就是鬼修,二来那诡域的规则,也对活人不太友好。
雾明子像是听到极好笑的笑话,从喉咙中发出几声冷笑,“还有一个办法。”
云中公看向雾明子,“什么办法?”
雾明子笑笑,“你自杀,转为鬼修,去诡域救你女儿。”
云中公面上如坚冰的冷漠飞速融化。
雾明子头微抬,下巴点点下方,“去,去,我不拦你。”
云中公沉默。
雾明子嗤笑:“现在冷静了?非要我点透,你才知道你的道途比你女儿重要的多?”
“就是贱。”
云中公无言,舍命救女儿,他愿意,可让他现在就舍命救女儿,他做不出来。
前者总觉得凭自己的手段,有转机,有周旋的余地,阴阳路那些鬼修再凶,到底是有理智,可以打交道。
后者却是道途直接沦落到只剩一线。
大道大于生命大于女儿。
让他怎么做得出来?
良久,云中公开口:“除去我们二人轮回转世那些宝物,任何东西我都能付出,只要能救我女儿出来。”
雾明子摸摸头上铜箍,“既然只是救出晴晴,也不一定非要和那大诡对上,只要你舍得那道秘术,我们山庄不正有一位鬼修?”
风颠的神通法术,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境界低在诡域便不起眼,战力高则更容易成事。
只要小心些,低调将人救出不难。
云中公犹豫道:“那道脱劫妙术,教给他无妨,只怕他一时半刻不能学会。”
“山庄附近人多,那诡域说不好什么时候便撑不住离开,到时却又去哪里找?”
雾明子指指心口,“无妨,我已经让我几个徒弟封闭山庄,减少人数。而有那些依旧不断前来的人,短时间内这诡域也不会离开。”
“至于那鬼修能否学会,”雾明子顿了顿,想到骷髅曾说的话,“我想应该不成问题。”
“那还等什么!”云中公说完,便风风火火架起遁光,往山庄飞去。
雾明子摇摇头,也架起遁光跟着前去。
行至二十里,忽然下方传来呐喊:
“师父!师叔!”
云中公二人低头一看,正看到君九站在地上,一脸焦急挥手,口中不断大喊。
雾明子皱起眉头,落到地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你不守着山庄,出来作甚?!”
云中公本不想落下,直要往山庄去找风颠,却听下方的君九拍着大腿急切道:
“哎呀!师父,你让我留意的那几人,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
云中公轰然落地,将周围几棵大树震得粉碎,一脸不可置信喊道。
雾明子脸一阴,“我不是让你看好他们,不要让他们离开山庄么?”
君九脖子瑟缩一下,委屈道:“您给我们交待的时候,那几人已经离开几天,我们师兄弟几个法力不够,不能给您二老传信,只好分散出来找人。”
“幸赖我这一双招子够亮,不然可就错过师父师叔也!”
云中公将脖颈一串念珠的一颗,生生捏成齑粉,“他们走了有几日?”
君九回忆道:“约有三五七日罢!”
云中公脸色一沉,又捏碎一颗念珠。
雾明子大袖一拂,沛然法力撞在君九胸口,将其打飞,直撞碎几棵树,重重砸在地上。
“三日便三日,五日便五日,哪里来的三五七日?这是什么时候,也容得你开玩笑?”
君九爬起来,揉着胸口道:“先是那个叫风颠的鬼修不打招呼就跑了,过两日,是贾前辈云游而去,又过两日,是岳道友告辞离开,可不就是三五七日嘛!”
“不是一起走的?”
雾明子还在疑惑,云中公已然一跺脚,苦涩叹道:
“天意!天意!罢了罢了,我还是去阴阳路,实在不行,就舍去一身阳寿,设法坛拜死那大诡!”
云中公说着就御起法力,上万道符箓从体内飞出,瞬息布成一座大阵,就要开始走阴。
“回来!”雾明子长袖向上一展,数丈粗的通天大袖接着从云霄落下,将云中公罩住。
长袖自由落下,通天大袖向上一收。
云中公站在原地,已被封了法力,四周那些符箓重回体内,阵法随之消失。
君九暗暗咋舌:“袖里乾坤!”
乾坤日月,尽在一袖。
说实话,师父有多少秘术没有显现,就是他这个往日最得宠的徒弟,也不曾知道,更是猜也不敢猜。
雾明子斥道:“性急则事不成!我既然和那两人交过手,又怎么会不在他们身上放些东西?”
“那个鬼修有手段去除,武夫的却还好好在身上,纵使他们不走在一起,是各奔前程方向不一,你我分开寻找也能追赶得上。”
云中公闻言,愁苦的脸顿时舒展,眼中惊喜光芒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