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副主任看向办公室门口,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力,道:“那孩子……在门口跪了一夜了。”
不只是病人的小孩。
今天早些时候,憔悴的妻子、两鬓斑白的四位老人,都轮番给脑外科的医生下跪。
期间,有一位刚刚聘上副主任的医生还差点松口,答应做手术。
“不说这事儿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先去会诊吧。”赵副主任看了眼时间,有些忧心地看了眼家属,最后才无奈地说道。
……
脑外会议室。
这一次参会的都是老熟人了。
气管食管瘘手术时,给许秋当助手的蔺主任、钟文主治医。
近脑髓肿瘤切除,来找场子,最终怀疑人生的赵副主任、沈山佑住院医。
不过这一次,
傲慢的钟文、不服气的沈山佑,再见到许秋时,都主动点了点头,眼神中释放着善意。
坐在许秋旁边的王平自然也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转变。
他笑着道:“咱们医学虽然也逃不开学术界的很多弊病,但起码在同行圈子里,手术做得好,也能赢得绝大部分人的尊重。”
手术水平好,护士术后护理得轻松,同事也能搬他当救兵。
两人聊了几句,会诊主讲人敲了敲桌子,会诊开始了。
……
病人徐顺,42岁男性,慢性起病。
主诉:性情改变半年,突发抽搐伴意识模糊3天余
查体:神志嗜睡,应答混乱,被动体位,双侧瞳孔等大同圆,直径约2.5mm,对光反射均迟钝……
影像检查:……
……
诊断:蝶骨嵴脑膜瘤
……
徐顺的病情太明确了,ct和mRI上都能见到一个巨大的占位,哪怕是普通人都能看出那地方不对劲。
望着屏幕上的影像片子,医生们一阵沉默。
如此巨大的肿瘤,现在就让家属准备后事都不为过。
保守治疗活不了几天,这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
而手术……
难度太高!
首先是瘤体过于巨大。
以至于它和神经、血管、脑干、丘脑下部等部位死死黏连,分离极其复杂。
此外,肿瘤附近遍布颈内动脉、大脑中动脉和大脑前动脉及其分支。
还有视神经、动眼神经和嗅神经等重要神经血管结构。
稍有不慎,便会加重脑和颅神经损伤,引起术中大出血。
传统的颅底入路,需要锯掉一大块颅骨。
切口大、创伤大、暴露广泛,神经损伤发生的几率很高。
而且,徐顺的肿瘤太大,将许多脑组织、血管神经等都压迫到了颅骨边上,如果采用传统入路,锯颅骨时,也会连带着随机带走几瓣脑袋。
因而,目前唯一能开展的,是微创手术。
但难度也是让人望而却步!
就像是一个窄口瓶里中的生鸡蛋。
生鸡蛋还长了蜘蛛网,跟瓶子内壁黏连在了一块儿。
手术医生,必须透过狭小的瓶口,把镊子伸进去,然后给生鸡蛋剥壳儿。
过程中,
一,必须保证壳膜的完整性。即剥脱鸡蛋外壳,内膜不损伤,蛋液没有一丝溢漏。
二,必须穿过错综复杂的蜘蛛网,剥离外蛋壳的同时,保证蜘蛛网也不被损伤……
……
会议室,气氛格外压抑。
“这台手术……意义不大。”有人突然说道。
众人互相看了看,都沉沉地点了点头。
蔺主任、赵副主任等科室高层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就在众人都要打算放弃时,一名护士突然进来了。
她在蔺主任耳边讲了几句话。
蔺主任眉头一皱,往会议室门口看去。
众人也望去,心头都一惊。
不知何时,徐顺的小儿子已经跪在了门口,他脸上还有着天真和稚气,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医生可以救爸爸”。
在他的旁边,满脸皱纹的四位老人颤颤巍巍,扶着门框也要跪下。
这一刻,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做吧,主任,我来主刀!”
脑外科众人脸色一变,同时看向说话的人。
是副主任金逸云。
出身农村,七分帅,风度翩翩,公费海归人才,今年才评上副主任,是脑外科年轻有为的天才医生。
“哇啊——”
门外,听到金副主任开口,一家人嚎啕大哭,终于看到了希望。
蔺主任赶紧招呼几个护士、医生过来,把家属带回病房。
重新关上会议室的门,蔺主任的脸彻底冷了下来。
“金逸云,谁让你答应的?”蔺主任胡子都气得发抖。
“主任,我的父亲和徐顺一样,他当年开货车养活了我们一家人。
结果,他四十三岁那年因病去世……我不忍心再看到同样的悲剧,发生在另一个家庭身上。”金逸云握着拳头,说道。
他望着自己的手,道:“况且……我主攻的疾病就是脑膜瘤,我能试一试!”
蔺主任拍了一下桌子,骂道:“试?你拿什么来试?
你用十多年攻读医学博士,到今天才有资格站到手术台前,就这么着急葬送前程?”
赵副主任也叹了口气。
虽然同是副主任,但金逸云比他小七岁,算是后辈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金逸云的肩膀,说起了一段往事。
十一年前,蔺主任有一位很有天赋的学生。
对方也是名校直博毕业,三十四岁就当了副主任,很有机会接替蔺主任的位置,甚至带着临海一院脑外科跻入全国脑外二十强。
结果,他碰到了类似于徐顺的一个病例。
同样是家属苦苦哀求,甚至同村的人都来下跪求救。
蔺主任的学生心软,答应了,上了手术。
后来那台手术完成了。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没风险了。
坏消息是,人跟着风险一起没了。
那一刻,带给家属希望的医生,一瞬间成为了恶魔的化身。
对医生的恩崇,变成了唾沫、谩骂,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泛白的拳头。
后来打官司、开庭,蔺主任倾尽心血培养的学生最终被吊销职业资格证,告别了医疗行业。
赵副主任说完后,他重新坐了下来,说道:
“有时候,家属比病人更像是病人。
作为医生,把病人的性命放在首位没有错,但你也得记住——保护病人的同时,你也得保护自己!”
蔺主任叹口气,他不会再让一位天才因此黯淡,带着些许冷漠道:
“我会去重新和家属谈,这台手术没有做的必要。
别说我们了,哪怕是坐拥全球三大脑外科中心之一、大夏排名脑外排名第一的天都天坛医院,也做不了!
这台手术不会开,谁来都不好使!”
许秋有点坐不住了。
谁来都不好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