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摸了摸七牛的头,宋濂继续交代道:“倒是你,七牛,你如今的处境虽然繁花似锦,但也如同烈火烹油啊,你不可不慎。”
朱七牛擦了擦眼泪:“我知道的先生,我会明哲保身,和光同尘,争取将来功成身退的。”
宋濂双手撑着床,想要坐起。
朱七牛连忙帮着先生坐起,还给他的后背垫了一床被子。
摸了摸胡子,宋濂笑道:“临死之前,先生再给你上一课吧。”
朱七牛恭敬抱拳:“愿听先生教导。”
宋濂含笑点头,随即开始了人生最后一次授课。
“理,亦即天地之心,风雨雷电无有不包,是绝对的。”
“它通过元气而生育万物,亦使得万物寂灭,阴中有阳,阳中有阴。”
“天地之间之所以充满生机,并且生生不息,就是因为生生不息的天地之心在通过元气维持这方天地。”
“人之求道问学,修道养德,其根源都在于体会、认知、感悟甚至掌握天地之心,也就是掌握天地至理,从而使得自己这颗心能够冲然、渊然、浑然、凝然、充然、安然、自然。”
“人之五脏可对应天地五行,人之头、肩、背可对应大地地形,人心之所往可对应宇宙之间,倘若能真正做到这些,人便能与天地并运,与日月并明,与四时并行,此乃君子之道。”
“黄帝内经有云,人能应四时者,天地为之父母;知万物者谓之天子。说的同样是这个事情。”
“鬼谷子有云,故圣人所以独用者,众人皆有之,然无成功者,所用非也。”
“意思是圣人之所以成功,在于掌握了规律和方法,圣人用的办法大家都能用,之所以别人不成功,是因为没有掌握规律和方法,这里的规律方法,也可以理解为天地之心。”
“而人要想体会天地之心,必须正确认知‘吾心’,‘吾心’本具‘太极’,无大不包,无小不涵,因而能与天地之‘太极’感应,一旦双方通达,则效如桴鼓,操纵风雨雷电如臂指使,看破生死时间。”
“吾心与天心本就通达,只是人生来便受到俗世玷污,记事后贪图吃喝、玩乐等,反而阻塞念头之通达,元神退去,识神当家,唯有重新通达,返璞归真,方能再见天心。”
“有鉴于此,先人留下着作,是为六经,六经之实质乃是记载先人‘吾心’所具之理,故六经与‘心’同样具有绝对性,‘心之为经,经之为心’,如形影不可分离。”
“吾身之心,为天下至宝,因而人心中自有圣人天子,不必外求,关键在于如何去认识心,明白心。”
“认识心和明白心的方法则为不断克除‘人伪’,何为人伪?人之伪装也,即先贤经典之中混淆视听的假书、假字,它们或为先人疏漏所至,或为后来人恶意填充。”
“初学之时,谁都分辨不清真伪,若想真正明心见性,需要不断的学前人经典,同时需要格物致知,两相印证,最终去芜存菁。”
说到这里,宋濂的话戛然而止。
宋濂转头看向众人,却见除了黄月英若有所思,朱七牛神清目明外,其余人全都一脸疑难,想来是听不懂的。
“璲儿。”宋濂呼喊道。
宋璲抱拳:“儿在。”
“你听懂了吗?”
“没有。”
“哪里没听懂?”
“天心和吾心。”
宋濂心里叹了口气:“没听懂便罢,不是什么太紧要的东西,不必放在心上。”
“是。”
宋濂又问黄月英:“月英,你呢?”
“好像有点明白,但还得多琢磨琢磨。”
“不错,那七牛你呢?”
朱七牛本就越听越觉得宋先生讲的东西有点眼熟,像极了自己曾多次拜读过的阳明先生的心学,被宋先生这么一问,他越发确定了,于是道:“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宋濂含笑点头:“还有呢?”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宋濂哈哈大笑:“好好好,你果然明白了。”
笑罢,一代文宗、史学大家、政治家、思想家宋濂宋龙门闭眼而逝。
朱七牛、黄月英、赵兰、宋璲、宋慎等立时哭作一团。
随后而来的代表皇帝看望宋濂的太监一看已经来迟了,连忙放下礼物,匆匆又回宫去了。
当日,因为宋濂逝世而难过的半天没缓过神来的太上皇朱元璋在短暂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一碗戴思恭给配的人参汤后,亲自下旨追封宋濂为正一品太师,左柱国,文国公,赐谥号‘文正’,另赐配享太庙、功臣庙,配葬钟山。
钟山即是太上皇为自己挑选的陵寝之地。
不用说,宋先生将要配享的乃是太上皇的皇陵。
同日,皇帝朱雄英下旨,由亲王朱允熥亲自主持宋濂葬礼,着在京所有一代王爷、吏部尚书并礼部左右侍郎陪祭,在京所有四品以上文武官员须悉数到场拜祭送别,葬礼一应花费均由皇帝私人代父出资。
宋濂逝世的消息一传开,京城上下哭做一片。
那些高官倒还好,不日就可以前去凭吊宋濂遗容。
而小官和在野教书的、穷学生之类,自问不够资格进入凭吊,也不等正日子了,全都默默无言拎着值钱、贡品之类的来到了宋府围墙之外,也不吵闹,也不非要进去,就在外边烧纸磕头,低声诉说哀思。
一时之间,宋府四周火光四起,明灭不定,哭声震天,那叫一个感天动地。
而在更远的地方,无数以宋先生学生自居、读过他的《孝经新解》……《送东阳马生序》的人正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夭桃花正发,秾李蕊方繁。
应候非争艳,成蹊不在言。
静中霞暗吐,香处雪潜翻。
得意摇风态,含情泣露痕。
芬芳光上苑,寂默委中园。
赤白徒自许,幽芳谁与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