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王过寿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苗疆十几个部落,一切如辰兮所料,派出去传信的人并没有受到阻拦,那些山头上的汉人果真只是在盯守而已,一天没有接到侯府的指令,一天就不敢轻举妄动。
这几日仡轲和煜轩片刻不离地跟在辰兮左右,看着她和苗王商议如何安排前来贺寿的部落首领们,借着这个机会,也把整个苗疆的势力分布梳理了一遍。
辰兮教他们两个制作了沙盘,将苗疆的山川河流都栩栩如生地展示出来,再把错综复杂的部落势力一一标注在其中,果然一目了然。
煜轩头一回俯瞰整个苗族疆域,仿佛置身于至高之处,心境和眼界都豁然开朗,不禁心潮澎湃,盯着沙盘久久不语。
辰兮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虽没说话,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她又细细问了这些部落和散落在苗人谷附近村落的情况,与临近的蜀中、岭南等地通盘考虑,试着推演出了五年之内苗疆的变化。
煜轩听得瞪大了眼睛,感觉脑袋快不够用了。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还能举一反三,问了辰兮许多中原的局势。
辰兮深觉孺子可教,耐心笑着回答了,又告诉他纸上得来终觉浅,日后还需走出这片山谷,见识真正的广阔天地。
末了,仡轲抚摸着沙盘边缘,感慨连连:“我从前只觉得凤凰山很大,我们山寨只不过占了其中一个山头,如今看来,凤凰山算什么,整个苗疆又算什么?我们一个小小的巫族山寨,更算不得什么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辰兮笑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座山寨足以承载一个族群的世代兴衰,那可是无数人的生死荣辱、悲欢离合,岂能小觑?况且许多事情都是四两拨千斤,大势大局的改变乃至倾覆,往往就在细微处。依我看,腊尔山就是足以改变整个苗疆局势的关键所在。”
说这话时,又若有若无地看了煜轩一眼。煜轩立刻领会了,轻轻点头,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苗疆所有部落统一起来,做真正的一代苗王,让中原各部再也不能轻视苗疆!
而这一切便要从巫族开始,这条路辰兮已经一再暗示过,绝对错不了。
煜轩忽然有些羡慕甚至嫉妒仡轲,他还可以跟随辰兮很久很久,跟着她一路北上直到玉门关,这一路上该有多少历练、多少见识,又该有多少收获,想想就很眼馋啊...
仡轲仿佛知道他的心思,笑着撞了他一下:“怎么样,跟我们一起走吧?天南地北闯荡一番,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呆在这苗人谷中?”
煜轩目光骤然一亮,但旋即又露出踌躇之色。
辰兮笑道:“别劝他了,苗王老人家身子刚恢复,谷中也才经历了变故,很多事情都不稳当,他走不开。”
如此几日里,煜轩更加如影随形,恨不得将辰兮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经常令她哭笑不得。
这一日辰兮专门来寻谷中的巫医,在药房里泡了一整天,仔细询问苗疆特有的草药和毒物,挑选合用的补充进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包之中。她用毒的技巧本就高明,再加上这些苗疆独有的东西,谅那些寻常门派配不出解药。
她指点巫医配置了一些防身的药粉,做成小包分发给了二十一个巫族青年,说道:“你们身手敏捷,虽然没练过什么高深的功夫,但与生俱来的力气和灵敏已经超过了很多人,这一点非常重要。这些药包你们随身带着,不是剧毒,但足可令敌人慢下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你比对方快,很多时候就是立于不败之地。”她又交代仡轲:“我教你几个简单的阵法,你带他们勤加练习,单打独斗你们不占优势,但若配合得好,也能干掉高手。”
仡轲两眼放光,立刻应允下来。
闲暇时候辰兮便在山谷里游荡,谷中风景秀美,处处是蚩尤、凤凰和各种神兽的雕像,充满古老神秘的风情。她也入乡随俗,换上了一身苗家服饰,蓝绿色的粗布衣裙,银饰叮当,极其美丽动人,直叫谷中的苗人瞧得眼也直了。
喝着油茶,吃着腊肉,辰兮忍不住想:“若是日后受不了西域的风沙,便来这湘西找一处山谷隐居,却也舒服得很,想来姨母和江伯伯是不会反对的。咦,那呆子莫不是还要娶一房苗疆媳妇?啧啧,到时候一个回鹘姑娘,一个苗疆姑娘,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修的艳福。”
陆续有部落首领带着族中子弟前来道贺,俱都是些精壮的小伙子,也有盛装而来的姑娘。苗疆民风淳朴,没有汉人的繁文缛节,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没有太多忌讳,反而因为年龄相仿而格外热情亲近。
这些部落散布在大山之中,平时也很少有机会互相熟悉,有的部落地盘临近,还多有纷争,所以彼此之间总带着一层隔阂。此次盛会聚集在苗人谷中,日日歌舞宴席不断,从白天欢庆到夜晚,各部落间的感情迅速拉近,甚至已经有年轻的男女互相看对了眼,山歌唱着唱着就拉着手进了林子。
这种原始又热烈的情绪弥漫在山谷里,虽说苗王的正经寿宴只有一日,但他们才不管这些,载歌载舞又一连热闹了十几天。
入夜,煜轩站在山坡上,看着下面的篝火和欢腾的人群,连夜风中都是烈酒和烤肉的香气,不禁欣然感叹——那个被罂粟笼罩了一年多的半人半鬼的修罗场,终于焕发了生机,恢复到从前欣欣向荣的样子,甚至比从前更有活力。
苗王静静来到他身边,也看着山下的篝火,微笑道:“怎么样,想不想出去看看大山外头的天地?”
煜轩一怔,旋即低下头,摇了摇头。
苗王淡淡笑道:“你看山下这些部落首领,他们之所以能欢聚一堂,看上去亲密得就像一家人,这里头大有门道...前些日子多亏了那汉人女子与我一一道明这中间的讲究,提前做了安排,用她的话说,这叫做‘分而治之’,彼此牵制,她又给我讲了些‘合纵连横’和‘远交近攻’的法子,大约很快就能用得上...煜轩啊,你一直跟着我,已经算是年轻人之中有些见识的人了,但是你也看到了,咱们这些祖祖辈辈都在深山里的人,如何敌得过外头那些汉人?恐怕连他们几句挑拨的话都识不破!咱们看上去比他们更强壮,更不怕死,但实则是最脆弱的...没有脑子,只有蛮力,注定是要被奴役的,我已经看见了那一天...”
煜轩心头一震,刚想脱口而出“谁敢奴役咱们,我就跟他拼命,大不了同归于尽!”但话还没出口,已经意识到,这正是苗王所说的蛮力...事实上,他们已经被奴役了一整年,除了宁死不屈,还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自救。
苗王深深叹息:“我或许还可以装聋作哑,就这样活完这辈子,但是你不行啊!煜轩,你还这么年轻,世道已经变了,咱们已经睁开的眼睛不能再闭上,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我知道你想在苗疆有一番作为,但正是因为这样,你的眼睛才不能只盯着苗疆,要看到三山五岳,塞北江南,要看尽这天下的风云!小子,走吧,跟着她走,我听巫族人说她还是这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你跟着她总能多些见识!等你回来,咱们苗疆的天地就不一样了!”
苗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情绪激动,有些喘息,煜轩急忙抚着他胸口,担忧地说道:“可是...可是苗人谷...”
“别婆婆妈妈的!”苗王怒斥煜轩,“你要是真担心这里,就快些学会那些本事,这才是长长久久保住这里的法子!老头子我还没死呢,这场寿辰宴过后,总能维持个一两年的太平,你的时间也不多,速去速回吧!”
又过了好几天,各部落终于尽兴了,陆续离开了苗人谷,欢声笑语,满载而归,有的小伙子甚至还多了媳妇。
辰兮和巫族青年们也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煜轩高兴地加入了队伍,除了他还有七八个来自不同部落的苗人小伙,也决意随众人踏上远行。
苗王又为他们举办了欢送会,在三十几个小伙子轮番猛灌之下,辰兮终于有些醉意了,笑着学了好几支苗人女子的舞,跳起来差点被篝火烧了裙子。
山路崎岖,但一行人走在其间,脚步轻快,兴致盎然。有煜轩带路,才走了不多日,已经出了凤凰山山麓,向大路上靠近,再向前便是鄂州地界。
临近鄂州,辰兮不免想起鬼孟婆来,当初她的老巢便在鄂邑...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伤势可复原了么?那些被石家村收养的孩子可还好?周寻意回到起云峰可别忘了给人家送钱...
正想着,忽然看见前头大道旁边站着几个人,个个都很熟悉——
辰兮哑然失笑:“孟...孟大娘,长生、化蝶,你们怎么在这儿?这位——想必就是——”
“单绍秋。”那人歪歪地站着,不知身体何处有残疾,“初次见面,却是再次闻声,少主,幸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