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寂樾背对着厅堂,抚摸着沉香交椅上的一道道极深的刀痕,若有所思:“这是第几次了?”
张铮道:“第四次,赤炎魔君每次现身都要残杀一个女人,似乎是以这种邪教祭祀一般的方式召集他的徒弟,为武林同道所深恶痛绝。”
龙寂樾道:“这样明目张胆,咱们却还是抓不住。”
张铮一凛,深有愧色,垂首道:“昨夜事发地点距离乌家庄太近,咱们的人很少,等搜查一番,已然来不及了。”
龙寂樾道:“我记得赤炎魔君第一次现身江南,就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抚沉香交椅的手指微微用力。
张铮神色愈发凝重,躬身道:“是,属下无能,至今...没能查出关于赤炎魔君更多的消息。”
龙寂樾闭上眼,感受着刀痕里的木屑刺痛了指尖。查不到?一百多只风筝,花了两年功夫,竟然一丝消息的也查不到?
张铮欲言又止,他其实不明白掌门为何会对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怪客感兴趣,遣尽风筝,也一定要挖出他的底细来,难道此人与天龙门有极深的渊源?若掌门能告知一二,或许对风筝的探查有帮助。但作为持线人的谨慎,还是令他咽下了询问,既然掌门没有明示,那自然是不该他知道的。
忽然,外面一阵呼喝之声,一个壮汉大步流星地走上堂来,只见他三十五六的年纪,脸上手上肌肉凹凸、盘根错节,背上交叉绑着一对金光灿灿的铜斧。此人便是十二龙坛的总管谢三斧,他使两把斧头,却叫谢三斧,只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三。谢家铜斧名满天下,他背上这一对铜斧头,就是他行走江湖的活招牌。
龙寂樾微笑道:“谢三哥回来了,此行可还顺利?”
谢三斧朝张铮略一点头,向龙寂樾抱拳行礼:“托掌门的福,还不赖,水仙门那起子猢狲见了咱天龙门总坛派出去的人,不敢过多纠缠。不过,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见传言纷纷,都在说灵山的事,说那江怀珠老头子临死前派了个什么弟子来江南,传递一件什么信物。”
张铮道:“信物?此前只知灵山有变故,这信物的消息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谢三斧皱眉道:“不清楚,江南一带大大小小的门派,似乎是昨晚一夜之间都得到了消息,现在都争着有些动作了。水仙门那帮鸟货就是凌晨撤兵离开玉绵山的,想来除了忌惮咱们,也正是为了此事。不过也好哇,江怀珠那老怪物一辈子缩在灵山上钻研‘冰魄游龙’,一定捣鼓出了些好东西,这个信物说不定就是关键,咱们也得去夺上一夺!”
龙寂樾不动声色地道:“这消息属实么?”
谢三斧大手一挥,叫道:“那自然是宁可信其有哇!现在大门小派都在行动,万一给谁抢到了信物,咱们天龙门岂不是要吃大亏?”
龙寂樾见他着急上火的样子,微笑道:“既然这消息如此值钱,那知道的人应该极尽保密才是,怎么大家一夜之间全知道了,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谢三斧搔了搔头,却不耐细想,大手一挥:“现下还管这许多?纸里包不住火,坏事传千里…不对,我不会说…总之,咱们是不能再等了!天龙门岂能落在人后?”
龙寂樾笑道:“好,好,此事就交由谢总管负责。只是,你务必要将那送信物之人生擒。”
谢三斧大喜:“得令!”挥着臂膀奔将出去。
龙寂樾方收敛笑意,陡然觉得眼前一花,一个轻灵的身影已站在眼前,竟然又是辰兮。张铮着实吃了一惊,他虽早知此女身手不俗,但天龙门守备森严,尤其是这间议事厅,她是怎生进来的,竟一点没察觉。一想到若然她对龙寂樾有杀意,自己这持线人可是白做了,不禁渗出冷汗。
龙寂樾负手静立,这女娃总盯着天龙门不放,究竟有何目的?当下不动声色,只递一个眼色示意张铮退下,对辰兮道:“请坐。”
辰兮环顾厅堂,见除了正中的沉香交椅外,大厅上对放着两排座椅,共十二张,代表天龙门的十二个分坛。另在右首放置一张稍大的紫檀木椅,代表十二龙坛的总管。除却沉香交椅一侧挂着一把黑色佩剑,厅堂中再无装饰,连一块牌匾也没有,彰示着一股极尽简约的肃杀之气。
辰兮的视线扫过这一张张木椅,心头不由浮出一个画面:平日这里坐着的是十二龙坛的坛主们,他们无一不是久历沙场的老江湖,而坐在最上面的龙寂樾,年纪之轻几乎可做他们的儿子了,他如何服众?日日坐在那把黑漆漆沉香交椅上,恐怕也是如履薄冰吧?
辰兮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位倒霉的龙少爷,竟不知还有多少人羡慕他呢。”和着许久以来对龙寂樾的观察试探,她已有些明白,他那样终日严肃的神情,实则是郁郁寡欢,像他这样英俊的富家子弟,本该是畅快潇洒的年纪,却因父亲突然暴毙,过早便负担起一个门派的兴衰。
龙寂樾见她迟迟不坐,冷冷地道:“怎么,你对这些椅子都不满意?”
辰兮笑道:“不错,这间屋子里,我只对一把椅子感兴趣。”说着走到沉香交椅前,“这把椅子是天龙门掌门的宝座,本应最尊贵,但却最破旧,上面这十几条刀疤那么深,似乎要将这椅子劈成两半。掌门的座椅上竟有如此多的刀疤,你说,是不是一件很奇怪,又很有趣的事?”一面说着,一面要伸手去抚摸那些疤痕。
她的手指忽然在半空凝住,只觉一股浑厚的回旋之力拧在自己手腕上,将快要碰到椅子的手指生生扭了开去,疼得几乎将手指折断,转头便迎上龙寂樾冰冷的目光,辰兮眼珠一转,马上揉着剧痛的手指笑道:“好好好,不碰不碰,你大掌门的宝座,岂是我能随意碰触的?”
龙寂樾撤了指间内力,淡淡地道:“不奇怪,坐在这张椅子上,本就要随时预备着,被人劈成两半的。”
辰兮道:“哦,那也有些好处,至少你这两条倒霉的眉毛,再也不会打成结了。”
龙寂樾一怔,淡淡莞尔,正待询问她来此目的,辰兮忽道:“对了,昨晚乌家庄附近好像出了点事,影响你找东西了么?”
龙寂樾目中微黯,却逃不过辰兮的眼睛,她连忙笑了笑:“哎呀,没关系的,多去上几回,总能找到。其实你也不是想不出给乌牧远下药这种招数,但是你碍于世家公子的身份,不屑做这小毛贼的伎俩,只不过如此一来,探查确是困难一些!”
龙寂樾道:“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小毛贼。”
辰兮扬起眉毛:“是呀,我是小毛贼,你龙少爷是大人物。只不过我这小毛贼既帮了大人物的忙,龙少爷可要赏赐些谢礼么?”
龙寂樾道:“毛贼岂会做亏本的买卖,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只是我不懂,你既不知我在找什么,为何要找,又怎知帮了我,对你有好处?唯一的解释,大约是你与乌家庄有过节,便希望我能惹些麻烦出来,方便你图谋后计。”
辰兮知他又在想着法子试探自己的底细,嘻嘻一笑:“我这样的小毛贼,怎会和名门大派有过节?帮你么,那自然是因为龙少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才比子建,貌若潘安,令人一见之下,就忍不住要亲近,就忍不住要帮忙。你是不知道,想帮你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经排到镇子口了,更何况是我这个不起眼的小毛贼?帮了你龙大少爷的忙,是我三生有幸,是我求之不得......”
龙寂樾的眉头皱了又皱,不耐听她长篇歪论说完,截口问道:“你究竟来干什么?”
辰兮笑道:“自然是再帮你一个忙了。眼下有一件很抢手的宝贝,为了怕你心急,特意来将详情告知,免你烦恼。”
龙寂樾目光一动:“你是说怀珠老人的那件信物?”心念飞转,江南一带大小门派和人物无不在风筝的监控之中,只有眼前这女子无迹可寻,而这桩轰动武林的大消息,又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两者间多半有些关联,旋即说道:“这消息,就是你放出去的吧。”
辰兮一怔,此人还不算太笨,笑了笑:“不错,正是我。方才来时见谢三斧正在调动天龙门的人马,看他发出去的那些令符,十二龙坛几乎是倾巢出动了,应该就是为了此事吧?”
龙寂樾道:“你倒爽快,这消息属实么?”
辰兮道:“如果我说是真的,你可信我么?”
龙寂樾见她一双星儿似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端的不自在,别过目光:“宁可信其有。”
辰兮趁他分神之际,眯眼扫过那座沉香交椅,目光如炬,一闪而过,将那十几道刀痕的位置尽数记下,口中却不停:“正是这句话,这东西如此重要,人人都是宁可信其有。你也不必问我消息来源,更不必问那信物是送往何处,我明白告诉你,这件事情属实,你且放开手脚去抢来,定当物有所值。现下整个江南武林都在明里暗里争夺这件信物,以天龙门的实力,应是拔得头筹吧?这可是向武林同道摆出领袖姿态的好机会。”顿了顿,又道:“我知道这些年天龙门一直压着乌家庄,但乌家的声望毕竟延绵百年,天龙门作为后起之秀,要想坐稳头一把交椅,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正需要这样一个大事件来彰显地位。”
龙寂樾听她说得热闹,并不搭腔,只道:“那件信物是什么东西?”
辰兮道:“信物么,自然是很要紧的东西,小巧易携带,方便传递,又能收藏。此事的关键并不在东西是什么,而在送东西的人。此物如此重要,送东西的人自然是将它带在身上了,只要找到了人,就找到了东西。”
龙寂樾知道她不会再透露更多的信息了,却也明白她的意思,一个物件不易搜寻,找个大活人却容易许多,风筝自然就是个中好手,点了点头:“这么说来,继昨晚之后,我又要谢你一回了?”
辰兮嘿嘿笑道:“不必不必,你也知道我放这消息出去,必有所图,小毛贼是不做赔本生意的,在这件事里,咱们能各取所需便好!”
龙寂樾淡淡地道:“既然消息属实,天龙门必会全力以赴,不让信物落在别人手里。”
“如此甚好。”辰兮摆摆手,身形晃动,刹那如一抹淡淡的影子掠过门口,消失在走廊尽头。
龙寂樾默然半晌,此女深谙五行之术,又负绝好轻功,所以能在这间议事厅中来去自如,她既能知晓信物的消息,那自然是与灵山派有些关联了,如此顺藤摸瓜,能否挖出她的身份来?
龙寂樾再次转向黝黑的沉香交椅,静立许久,神情又复晦暗,轻声咬牙:“父亲,再过两日就是您的忌日了,可我还是查不到凶手。虽然乌牧远像缩头乌龟一样躲着,但我总觉得,这件事一定跟他脱不了干系!还有那赤炎魔君,怎得现身之时总是如此巧合?我怀疑他们二人之间定是有些关联...等我找到证据,一定手刃仇人,为您报仇!”
是年,正逢太后六十大寿,上龙颜大悦,在三试之外增设恩科。举国各地的书生秀才无不希望能在这场恩科中金榜题名,那自是有无尽的风光。是以城镇中随处可见背着书箱、头戴方巾的书生匆匆赶路,大小客栈旅店中也常常是客满为患。
日上三竿,大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其中亦不乏赶考的书生。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自西边十余骑快马疾驰而来,为首一虬髯大汉正是谢三斧。此时他挥舞着一对金光铜斧大喝道:“贼人站住!你跑不了了!将‘金蟾苗刀’交出来,天龙门饶你不死!”
原来他率领这一队人马正在急追一个青年男子,只是此人轻功极佳,且颇为奇异,提足一口真气疾行数里,待真气将竭时并不借助外物之力,而是左脚轻点右脚背,身子复又腾空而起。如此数百里疾行下来,竟是足不点地,如凌空飞行一般,速度又极快。本是一大队人马连夜追赶,沿途换马下来,竟只剩下这十几骑,仍然追不上。
此时那青年听了谢三斧的话,身形顿了顿,似乎心有所动,突然身子一晃,停了下来。早在这十余骑人马呼啸而来时,大道上的行人便已四散躲避免得殃及池鱼,此时除了一个靠在墙边吓得瑟瑟发抖的书生外,早已走得干干净净。那青年略一迟疑,忽然一把抓过那书生挡在胸前。
那书生吓得哇哇大叫、双手乱摇,口中直喊:“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咱们素不相识……无…无冤无仇!——”
那青年毫不理睬,对着谢三斧道:“谢总管,我认输了,那东西索性就给了你,只盼天龙门能放我一条生路。”
谢三斧大笑道:“甚好甚好!老弟,你若早早如此,大伙也不用整宿不睡觉追来追去的了!你偷的东西,此刻便在你身上吧?我即刻带你去面见掌门!”
那青年道:“东西是在,但在下生性胆小,见贵派掌门是不必的了。这样吧,我将东西放在这书生的口袋里,由这书生代为转交,他手无缚鸡之力,谢总管当可放心!”说着将一只手伸进书生衣袋中,又拿出来。
那书生哭丧着脸结巴道:“不可…万万不可…这位兄台,小生有要事在身……”那青年捏着他的胳膊一紧,书生吃痛立刻闭了嘴。
谢三斧怒道:“混账!天龙门说饶你自会饶了你,你当我谢三斧说的话是放屁么?快随我回去!他妈的,老子一见臭书生就烦,快快杀了!”
书生一听这话直吓得一声哀嚎,呜呜哭了出来。那青年微微一笑,喝道:“臭书生要杀就自己杀,接着!——”手臂一提将书生高高抛起,直冲谢三斧扔了过去。书生在半空中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谢三斧只觉眼前一花,当下纵身跃起接住书生,伸手入袋一摸,哪里有什么东西?再看那青年的身影已消失在大道尽头,气得哇哇大叫,痛骂中狠抽一鞭,策马追去。
入夜,天龙门两侧的两根近五丈高的耸天巨柱上,各盘一条石龙,覆金鳞,眉目狰狞威仪,栩栩如生,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金龙之下,有两个八九岁光景的小男孩正仰头而望,二人身量相当,连相貌也有几分相似。其中一个腰间悬玉佩的男孩,指着金龙道:“你看,这龙可真威风!等我长大了也要像这金龙一样,冲入云霄,在最高的天上看着你们,让所有人都拜倒在我脚底下!”
另一个男孩道:“可是金龙飞到那么高的地方,不会觉得孤单,不会冷吗?”
悬玉佩的男孩虎目一瞪:“你懂什么?爹爹之所以在大门口起了这两条金龙,就是以金龙自比,要让整个武林都瞧着,瞧我们龙家是怎么一步步化龙升天!我是爹爹的儿子,自然不能落后,要做就做那人上人,九天虽寒,那寒冷的滋味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尝得!”
另一个男孩笑了笑:“好吧,你既要做金龙,我便也做金龙好了,陪着你,一同上天。”
悬玉佩的男孩急道:“不行!你不许跟着我,你别当金龙!你才不是金龙!”
回忆逐渐散去,两个小男孩的身影消失在晚风中。龙寂樾默默注目这两条盘踞着的金龙,兴云吐雾,似要一飞冲天,冰冷的神色中不觉带了一丝柔和。
他刚从父亲的墓地祭扫回来,这“兴龙在天”石雕的寓意,依稀便是父亲的豪情,遥想他当年一手创立天龙门,不过短短二十年,已在江南大小近百个门派中脱颖而出,力压群雄。这等雄心,这等谋略,无人能出其右。
子承父业......
龙寂樾垂下眼帘,父亲的眼睛始终在看着他,看他是否能青出于蓝?是否能将天龙门的势力再扩张?
断不能辱没了父亲!——他第无数次在心里狠狠鞭打自己。
这两条金龙遥遥相望,似是瑜亮之争,又英雄相惜。龙寂樾眯起了眼,轻声道:“为何是两条金龙?…莫非在您心中,他真的是金龙么?呵呵,就算是吧,只是那一条金龙已经飞走,父亲,您如今只剩下我了。”
念及“他”这个字,眉头狠狠一皱,攥一攥拳头,大步流星走进天龙门。
议事厅上,谢三斧和张铮已等候多时,见龙寂樾进来,谢三斧立刻迎上去道:“禀掌门,那送信物之人已经找到!”
龙寂樾目光骤亮:“现在何处?”
谢三斧道:“不远。那人武功怪异得很,极难擒住,我已布下包围,但无掌门示下,我等不敢轻举妄动。”
龙寂樾眸子里又亮了一下,沉吟道:“三哥倾十二龙坛之力尚不能生擒,足见怀珠老人传下的武功果然厉害。此事还有谁知道?”
张铮略带笑容:“当无人知。谢坛主睿智,一路喊着‘捉贼’,又沿途散布天龙门失窃的消息,只怕人人都以为那人是偷了老爷子留下的‘金蟾苗刀’。”
龙寂樾微露满意之色,点了点头:“那‘金蟾苗刀’是父亲生前费力夺来,视若珍宝,江湖中无人不知,以这个名义追人,动用龙坛大批人马也说得过去了。”
谢三斧素知龙寂樾甚少夸人,如此说已是夸赞了,当下嘿嘿笑了笑,颇为得意:“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龙寂樾淡淡一笑:“肉到嘴边了,还能怎么办?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