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提前出现的袁某人
天启皇帝比他弟弟崇祯的唯一强点的地方或许就是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虽然不多,但至少还能稍稍做一点隐藏。
比如当他发现重建三大殿中会有很多猫腻的时候,他用了最为质朴的方式,亲自主持了重修三大殿的工程,并因此被史书记录了木匠皇帝的称号。
尽管这么做确实帮大明节省了很多银子,据说超过千万两白银,但也可以看出这位还是有着老朱家一脉相承的秉性,做事太过直接。
所以当他听懂孙承宗谋划的时候,这位年轻的皇帝并没有第一时间给出认可或者直接操办的命令,而是稍稍沉吟后让孙承宗退下。
孙承宗的这条计划对于皇帝来说无疑是有利的,但天启很清楚这么做无异于玩火。士绅、勋贵、各方势力在如今的大明朝已经明显有了势大反欺主的架势。
换了嘉靖皇帝复生,或许还有可能把这些人玩弄与股掌之间,天启可不认为自己有嘉靖帝那水平。
当御书房里只剩下天启皇帝一人的时候,他这才重新拿起书案上的几份台南报纸,仔细阅读了一遍,这才悠悠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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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御书房的孙承宗也没有再去兵部关注辽东局势,从战略层面来说,他其实已经看出了辽东败局已定。
之所以没有跟皇帝说,倒不是他不尽心,而是他很清楚说了也解决不了问题,甚至还有可能让年轻的皇帝在愤怒之下做出冲动的事情来。
经略与巡抚不和,这事摆明了是将帅不和的局面,与武器装备、后勤补给和兵员素质都没有关系,从决策层开始的不和几乎可以预判战争的走势。
如今王化贞这个巡抚才是掌握辽东局势的关键人物,毕竟他掌握了最大的兵权,手里有兵权,决策影响力才更大。
熊廷弼的策略也谈不上有多么高明,早在沈阳和辽阳失陷之前,这熊蛮子靠着他的一根筋策略倒是可以压的后金喘不过来气。
可是时移世易,后金早就试探出了大明的虚弱,如今正是兵峰最盛的时候,下一步除了伺机决战之外,似乎就不会再有其他结局。
孙承宗的判断依据不能说毫无道理,至少也算是顺利预判出了原本的辽东局势。他很清楚朝廷这里的财政支持能持续到什么地步,所以他是最希望能采取一切手段让大明拥有缓冲期的人。
与历史上的情况不同,那会儿的孙承宗还没能在皇帝那里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并且大明的财政也不支持他的决策,所以他只能换一个辽东将门和东林群贤能够接受的固守方案来稳固朝局。
按照他的预测,建立关宁锦防线至少可以在几年内确保后金不会突入关内,借着这样一个缓冲期,重新梳理朝政、财政以及京营,大明只需几年休养时间便能与后金一战。
可事实却是他低估了人性的贪婪,辽东将门和东林群贤用事实告诉他什么叫贪婪无度,每年数百万乃至上千万两白银的辽饷还没离开京城就会被漂没大半,剩下的是辽东将门吃骨头,流下的那口汤可很难喂饱数万辽兵。
本时空有唐人出现,这就给了孙承宗另外一个解题思路。不管真假,至少人家唐人确实做到了以寡击众,而且还是零伤亡全歼数万倭寇,这一点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因此孙承宗所作的一切其实都是在给徐光启排除外部干扰,尽可能的让各方势力都陷入到内斗或者其他事情中去,让他们无暇关注练兵并且偷偷仿制唐人武器的徐光启,算起来就有点孤注一掷的感觉了。
大明朝堂上其实是没有蠢货的,哪怕史书上把很多官员都描述的十分愚蠢,但那并不意味着人家就真的那般蠢笨,蠢笨的人也根本考不上科举,也没办法在大明官场里存活。
唯一的解释就是各方势力都在观望,原时空很多势力一开始是在观望,不希望陷入各方争斗之中。
加上大明在辽东屡次失利,这才会有很多势力和人选择在后金身上投注,加速了大明的灭亡。
事实就是到了天启元年这个时间节点,哪怕是晋商在张家口的生意也并没有做的如后世史书描述的那般夸张。
晋商只是为了求利的商人,又不是善财童子,后金固然能给他们带来利益,但前提是这个利益要持续稳定。
后金在辽东闹的很大,但他们实际收入可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多,尤其是乔羽从沈阳城里带走了大量人口和财物,这就导致了后金在拿下沈阳城和辽阳城的时候,实际收益要比历史同期砍了一大半。
少了收入就意味着后金的支付能力出现了问题,加上晋商正在谋求南下去台南开辟第二条商业渠道,重心的转移也让他们对于辽东市场并没有原时空那般重视。
更为致命的还是唐人在东港的开拓让辽东多了一个窗口,很多原本没有机会涉及辽东贸易的南方海商开始入局,这就导致后金会拿出不少钱财来通过东港这个窗口采购他们急需的粮食和铁器,反倒是花在晋商身上的钱财又会减少很多。
孙承宗是传统儒家人,对于商贾天生就有反感,所以在谋划整个辽东的时候,难免就会忽略这方面的因素。
实际情况就是东港在短时间内迅速繁荣起来,后金、蒙古人、朝鲜人以及大明商人很快就开始在东港进行起了多方贸易。
山东、天津等地的商人也借由海路直接出发东港,而不是像原来那样选择去旅顺或者干脆没办法介入辽东贸易。
这里其实就有一个一直被忽略的问题存在,那就是在唐人出现之前,镇江(丹东附近)、旅顺这两个地方也是辽东海贸的集散地。
只是没有唐人的武装保护之前,这里要么是大明的官员在掌控,要么就是被后金掌控,缺少一个第三方来公正市场,这就导致能来这两个地方做生意的人只能是与二者有着密切关系的大商人。
大商人固然能一次性运输很多商品,但大商人的数量不够多,贸易品类比较单一,加上明朝方面多少会有些管控或者盘剥,这条海路其实一直都没能繁荣起来。
有了唐人之后就完全不同了,不说唐人会给那些招募的流民开工资,让这些原本就一无所有的流民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间接的带动起了底层消费。
就是唐人与后金之间在沈阳城下的战斗,双方‘可能’存在密约,以及双方之间直接开放通商的态度,都能看出这里就是唐人习惯玩的所谓自由贸易港。
这个套路直白又实用,对于大明的商人来说,只要给唐人缴税,唐人就用他们的信用来担保商人们在东港的安全,甚至一些贸易规则也能确保买卖双方得到一个公平交易的机会。
其次就是这么做对于大明商人来说还减少了‘通敌’的风险,至少大唐与大明之间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否定态度,双方现在关系很暧昧,在朝廷正式下文书之前,双方的贸易不会有官员来阻拦。
这一点是任何一方独自开辟贸易航线都无法做到的,大明的地方官一来畏惧唐人海外名声,二来朝中有人帮忙打招呼,能和唐人有关联的都是大士绅家族,关系网遍及整个大明,可不是地方官敢随便招惹的。
孙承宗看出了唐人的重要性,但并不是因为商业,而是觉得唐人作为一方豪强可以帮忙牵制后金。
哪怕他也知道唐人和后金做生意会让后金获取大量战略资源,但相比那些藏在水下的走私渠道,孙承宗更愿意看到唐人这种放在台面上的渠道。
因为只要唐人能把渠道做起来,以唐人的商业能力来看,未来晋商会被打压到不得不转向海运,走唐人港口向辽东输送物资的路子。
时间足够的情况下,这将会慢慢形成后金唯一的对外通道。好处就在于什么时候大明做好了准备,打算和后金进行战略决战的时候,朝廷就可以与唐人谈判,通过官方手段暂时封锁住唐人的这个渠道。
或许这样做的难度会很大,但从孙承宗的角度来说,唐人唯利是图,只要大明肯让利,以唐人的性子大概率会接受大明的‘好意’。
这可比安排宣大边军封禁九边要靠谱的多,大明九边是个什么样子,孙承宗多少是了解一些的。
可以说朝廷敢拿钱去贿赂九边,让他们暂时封禁边关,不许任何物资离境。人家敢一边收钱装样子,一边暗地里增加出关物资数量。
或许这些都是孙承宗的一厢情愿,他自己也清楚其中还有很多问题存在,但这并不妨碍他朝着这个方向思考下去。
也因此他才敢在皇帝面前提及所谓的‘唐国公’方案,要知道大唐开国皇帝李渊可就是唐国公出身,这个国公封号对于自称是唐人后代的台南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
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唐人,只要他们还需要盯着大唐后代的名号,他们就不可能放弃接受这个称号。
在孙承宗的计划中,先和唐人谈判,许诺封对方为唐国公并授权开府,这相当于大明公开承认唐人,并且给了他们一个合理的开府理由。
其次就是封地定在大元,然后把东港、旅顺甚至奴儿干都司的大部分区域都封给唐人。要求只有一个,自家封地自家去拿下,大明只给大义名分,可不会给一兵一卒一个铜板。
唐人想稳定与大明的贸易,那就必须接受这份大义名分,到了那个时候是否与建奴开战就已经不重要了。
建奴必然需要防备唐人,唐人也不可能完全不防备建奴,双方之间的嫌隙存在,大明就有了合适的缓冲期。
给予奴儿干都司的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孙承宗希望借唐人的手威慑朝鲜,这个曾经被大明帮助才保全的国家,孙承宗很担心对方会受不了建奴的压力而投降建奴。
回家的路上孙承宗一直在反复盘算着自己的计划,尽管他很清楚这个计划运作起来似乎不是很难,但他更清楚这个计划想要获得应有的效果也没那么容易。
仆人扶着孙承宗走下马车,还没等孙承宗从沉思中清醒,耳边便已经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孙师,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事?”
孙承宗有些诧异,但并不是因为这个声音熟悉,而是抬起头的同时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尽管他很清楚说话的人就在他的面前。
“孙师不必如此,元素此次乃是回京述职,得了闲才来拜访孙师,可不是私自跑出来的。”
孙承宗点了点头,一边推开仆从扶着自己的手臂,一边摆手道:“可是福建那边又有什么事情了?”
对方含笑摇头:“福建无事,尽管说来有些惭愧,但自那唐人出现以来,福建地方还真的远比历年都要靖平。现如今整个福建各州府上下都在忙着和唐人做生意牟利,就连百姓流民也都往台南去做工赚钱,可是连山匪都有不少人下山做工了。”
二人一边往孙承宗家里走,一边聊着,孙承宗摇头道:“夸张,要说福建人都去台南赚钱,老夫还能接受。说什么山匪下山,元素可是欺老夫不食肉糜?”
男人笑着赶忙拱手:“孙师勿怪,却有夸张之嫌,但福建士绅眼看山匪碍了他们赚钱的好机会,便主动与官府合作,出钱、出人协助官府剿匪,成果确实不小。”
孙承宗点了点头:“老夫没记错的话,元素该是明年才进京述职,这提前一年时间,某不是效仿那洪承畴乎?”
大明朝廷就是个筛子,官员,或者更准确的说是那些能在历史上留名的官员,只要仔细看看他们的履历就很容易发现许多问题。
比如洪承畴,再比如孙承宗眼前的这位袁元素,他们的履历和晋升都不适用于寻常人,可以说他们背后没有强大的关系网络支撑是不可能的。
历史上袁崇焕也是在辽东打出了名气之后才被孙承宗看重,或许在历史上他们在此之前真的没有见过。
但同属东林一脉,在本时空二人确实早就有过交集,甚至一声‘孙师’也不算错叫。
孙承宗能知道洪承畴的小谋划也是这个原因,还是那句话,大明朝廷就是个筛子,能混迹其中留下名字的可没有省油的灯。
因此这些人早在发迹之前就已经在人脉网络之中有了名气,孙承宗对于这样的所谓‘人才’有所了解才是正常。
袁崇焕笑着摇了摇头:“熊经略与王大人之间不和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士林,接下来辽东局势会是如何,想必孙师心里也是有数。王大人如今麾下兵强马壮,自然是要和建奴决战的,因此各地东林贤达为防止熊经略影响王大人决战计划,这才将学生等东林后辈召入京师述职,准备接下来送去辽东辅佐王大人。”
孙承宗猛然站住了身,有些错愕的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袁崇焕,发现对方一脸意气风发,丝毫没有顾虑的样子,一时间不免有些古怪之感。
“如今王巡抚麾下确实兵强马壮,又有唐人犀利武器,决战亦无不可。只是这般绸缪显然不是旬月之间可定,元素从福建远来也要数月时间,可知如今辽东之局势?”
袁崇焕不无得意的回道:“路上未曾断绝收集辽东消息,沈辽二城丢失之事已经知晓,但这并不妨碍王巡抚携辽东精兵与建奴展开决战。不说辽东将门麾下精兵丝毫不逊色建奴,便是唐人火箭和燧发枪也绝不是建奴可低档的。”
说到这里袁崇焕还压低了声音道:“广州士绅已经从佣兵队伍中抽调了精兵和火器北上,南京方面也是如此,此战乃是我等东林一脉同心戮力之行,一旦取胜,我东林群贤便可推动文官支持军队之事,怎可让那熊蛮子坏事。”
孙承宗是知道东林人有这种想法的,从他的角度来说,他也不反对这样的决策。至少在他的认知中,将军不识字这种事他是接受不了的。
战略决策、战役谋划、行军、后勤等等方面都是需要识字会算写才能完成的。尽管这些东西东林人也不擅长,但他始终觉得学起来会比那些大字不识的人要靠谱。
可说会战略决战这事,孙承宗依旧也觉得问题有点大。他不是反对战略决战,并从大局出发,他并不认为决战会失利。
换个角度来说,就算失利,大明也并非损伤不起。如今丢失了沈阳和辽阳,在稳固广宁的前提下,伺机和建奴主力进行一场决战,哪怕只是多消耗建奴一些人手,对于大明来说也是十分有利。
何况大明如今很需要一场胜利,或者干脆需要一场能够给予建奴重创,打击建奴的机会。
只是冥冥中孙承宗总感觉袁崇焕的话语中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儿,可偏偏一时间他就是没能发现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