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德寿毛发浓密一脸胡子,五官脸型端方正气。
往交椅上一坐,倒很像那么一回事。
“我爹出发之前,我给他雕了好几个小玩意。”
他笑道。
“罗汉、明王、夜叉、修罗……唯有这个菩萨说好了可当信物。”
“恩人怎么称呼?”
甘德寿见洪范用了点茶水,笑问。
“我姓赤。”
洪范回道。
“原来是赤公子!”
甘德寿脑子里转了一圈,想不到任何姓赤的名字。
“公子是代表掌武院过来的?”
他小心试探一句。
“只是恰逢其会。”
洪范摇头。
见他模棱两可,义军这边识趣地没有再问。
话头打开,洪范先关心的是德寿军自身的情况。
姓甘的倒也光棍,有问必答毫不隐瞒。
“我们德寿军之前最多是拉起过三千人马,现在占着的地方约莫有半个县大小,拢共几万人。”
说到这些,他脸上泛起些红光。
“淮阳国南北宽一千里,东西长两千一百里,光我知道的过千人马的义军就有十几支,算上几十、几百人的土匪山贼,上百伙都不止。”
“我们德寿军,算是有名有姓。”
“日子虽难过,至少还能过,也是运气好没遇上风灾……”
甘德寿露出抹苦笑。
“现在可有战事?”
洪范点头再问。
“战事?”
甘德寿几人听到这个词,脸上竟有两分陌生。
“很久没有了。”
“上次与庞县动手还是年前为了抢水,两边加起来死了十几人吧。”
“淮阳王庭不管这些吗?”
洪范困惑道。
“风家想管也管不过来了。”
甘德寿摆摆手。
“天风军精锐和风家高手得拱卫王城,年后‘铁掌开山’刚去刺杀过‘饕餮儿’。”
洪范第一次听到饕餮儿这个称呼。
显然指的是当代淮阳王风乘意。
“郡里最大的是唐家,但他们也无心来管。”
甘德寿继续说道。
“世家贵种们照旧过他们的天上日子。”
“豪强们则希望保住自己的田地坞堡。”
“这年景大家都是熬,谁会做卖力不讨好的事?”
洪范听完这番话,终于明白过来。
淮阳国的情况与他原先想的不尽相同。
所谓义军,代表的不是水火不容的反抗,而是长久暴政后产生的新均衡。
“我原以为局势会更爆裂些。”
洪范轻叹一声。
甘德寿似乎很熟悉他这番神情。
“这几年,像赤公子这样过来的少侠很不少。”
他陪着叹息。
“咱本地人是敬佩的。”
“可淮阳国这儿败坏的不光是民政,就连人心也烂了。”
他砸吧砸吧嘴突地笑了,露出几颗森白的牙齿。
“说来不怕公子笑话,我们德寿军名为德寿只是因为我甘德寿做了大当家——这地方其实无德也无寿。”
“而大部分义军也占不了个义字,无非是为了活,为了以多欺少抢别人的东西。”
甘德寿脸上挤出道横肉,忍不住去扶刀。
“赤公子救了我家人,我也给公子一句心里话,若不是背后有天大的靠山,不如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他靠入椅背,直直地打过来目光。
洪范无动于衷。
“别的义军也如此吗?”
他问道。
甘德寿于是知道,眼前这位年轻人是打定主意不走了。
“真为了改天换日的不是没有。”
他说道,面色又柔和下来。
像是在板上摔揉了许多次的面团。
“但不在这儿。”
“从庞县往东过四座大城,就是郡都端丽城。”
“那是淮阳唐氏的祖地,最大的义军百胜军也驻扎在端丽以南。”
“百胜军有段铁掌、古枪魁相助,占了好几个县,连大城也是拿下过的。”
“赤公子若有心,可以往那边去。”
几人聊到这里,时间已到了酉时正(下午六点)。
昏黄的暮光自门窗处斜爬进来,一寸寸没过地板、案几、木椅。
恍如将死之人死死抓住能抓到的一切。
“时间跑得是真快!”
甘德寿笑道,对外头呼喝。
“今儿有北边来的贵客,让刘老四张罗一桌过来,要几个硬菜配酒。”
堂下换上圆桌。
一刻钟后,开始有热菜上来。
酒是黄酒,微浑发酸。
菜有只新杀的烧鸡,以及一盘熏猪肘。
“现在的淮阳国,要送几个人出去是真不容易。”
甘德寿扯下个鸡腿递给洪范,自己抓住另一个大嚼。
“我先联络了飞捷城掌武院,又花钱买通了千面风,才能把他们送到边界。”
“但淮阳国现在太乱了;娘的,哪怕王庭麾下,千面风与天风军也各行其是。”
“若是没有公子相助,恐怕我那一家子就被送到云岚城去了。”
他提到的“千面风”是淮阳王庭的特设部门,高手众多,功能类似于内卫,拥有大华掌武院的部分职权。
说完这桩旧事,甘德寿又连连劝酒。
洪范看得出来,他大约是借机贪杯。
酒菜下了未半,楼下有一阵脚步由远及近。
人还没进门,声音先闯将进来。
“听说今儿有贵客,大当家吃喝也不叫上咱们。”
洪范抬头看去,见四人一连串进来。
排头的是个矮壮汉子,留着个光头。
后边跟着的三人各个悍勇。
不过这四人都未配甲带剑。
“呦,倒没想到如此年轻,我还以为北边过来了什么要人呢!”
矮壮汉子与洪范打了个照面,而后笑道。
“这般好酒好菜,也不知道当不当得起?”
“郝勇!”
甘德寿猛地顿下酒杯。
“你这般胡言乱语,是不将我这大当家放在眼里了?”
“那我可不敢。”
郝勇哼哼一声。
“只是最近寨里少粮,大哥刚说了要节俭。”
“好酒好菜招呼个生人,不合适吧?”
他瞥洪范一眼,见后者毫不在意,只老神在在地喝酒。
“老三,你要闹,我劝你换个时间来闹。”
甘德寿的声音阴沉下来。
“我不是闹。”
郝勇陪起笑脸。
“大哥也知道千面风的厉害,我是担心这外人会不会把那些煞星招来……”
洪范听得明白,这话是要套他身份。
但甘德寿并不愿意言明。
大约是他不想自己联络掌武院、将家人送出去的事让别人知道。
【池水不深,弯弯绕绕还挺多。】
洪范心道,自饮一杯。
这一杯却是喝出了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