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许澄宁已经把铺面看得差不多,这次只用一天时间便敲定下来,第二天便跑前跑后地去签契书和过户。
近几日天气好,太阳大,许澄宁忙活出了一身汗,看见有棚子在卖冰碗,便买了四碗带走。
此时,陶文清与郭匡怀正在铜马街一家小店里吃面,两人都穿布衫常服,身无长物,除了斯文一些,看起来与寻常老百姓没什么两样。
“上次让你带带那个许澄宁,你觉得如何?”
郭匡怀一脸苦大仇深:“学生觉得他年少轻狂,机智有余,而担当不足。”
“怎么说?”
“学生让他翻阅卷宗,意在让他学习笔录措辞,了解天下善恶、民间疾苦,而他却草草敷衍,从头至尾一句疑问也不曾提出,可见悟性不高。
“学生带他出去,意在让他体察民情,亲眼看看身为御史的职责,为官之道又该怀有怎样一颗仁心,但此人心性跳脱,不曾领会我之本心,反向学生指指点点。
“学生以为,许澄宁人不坏,但说忧国忧民、匡扶大义,却担当不起。”
陶文清很诧异:“竟是如此么?”
“恩师,”郭匡怀道,“他是燕竹生的学生,心性理念也与燕竹生一脉相承,燕竹生能穷读万卷圣贤书,身怀经国治世之才,却不出仕不收徒,消极避世,他的学生又怎会不是自私自利之人?”
提到燕竹生,陶问清就来气。
堂堂世家之后,学富五车,不思为国分忧,反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要他说,无论是穷是达,都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杜子美茅屋贫困,想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境界比之不知高了几何!
陶问清不止一次抨击过燕竹生,漆室女尚且忧鲁君老、太子幼,燕竹生却对天下事漠不关心,简直连女流之辈都不如!
“状元娘子,给来二十块糕饼!”
有人高声喊了这么一句。
陶问清和郭匡怀循声望去,只见那人对话的是他们旁边的一个小摊子,摊主是三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俱瘦瘦小小,天热,三人脸上都晒得红彤彤的。
其中一个模样看起来最小最矮的女孩子脸上绽出笑容,声音清亮。
“好嘞,这就来!”
然后十分娴熟地打包、收钱、找钱,全程面带微笑。
郭匡怀气得胸口起伏。
“您瞧,堂堂进士之身,竟要靠妻子赚钱养活自己!为女子,当安坐家中,侍候高堂,相夫教子,许澄宁竟让其妻有违女德,抛头露面,迎来送往笑脸示人,这、这……成何体统!”
“这娘子年纪这么小就嫁他作妇,莫不是被他骗了,特娶来养家糊口的?简直……不要脸!”
正说着,许澄宁来了。
她腿伤不能跑,又怕冰化了,所以走得有些快,分给李茹她们一人一个冰碗,嘴里道:“先吃,解解热,铺面已经买下了,离这儿不远,过几天收拾好了就搬过去。”
李茹和秀秀妙妙喜笑颜开,七嘴八舌地说起铺子要怎么布置来。
过路的人看了,惊叹道:“哎呀,你莫不就是那位状元郎,长得可真俊啊!”
围观的人多起来,赞叹连连,连李茹都不好意思起来。
许澄宁含笑道谢:“过奖过奖,谢谢各位照顾我娘子生意。”
郭匡怀简直不可思议:“他竟然不以为耻!”
陶问清也气得够呛,对许澄宁的印象大打折扣。
围了一阵,人才渐渐散去。
许澄宁有些着急,打开食盒一看果真冰碗已经化了一半,趁这会儿摊上没什么人,她赶紧找个位子坐下,埋头吃起来。
谢允伯悄悄回头,看女儿正好坐在他身后的位子上,心说果然父女连心,她随便一坐都能跟自己背对背。
不枉他翘衙蹲了这么多天,总算给蹲到了。
她吃东西的时候,仓鼠似的脸蛋圆圆地鼓起来,从后面看,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想捏。
许澄宁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头就看见自己身边站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小乞儿?”
小女孩正是她见过两回、设法弄进馄饨铺做工的小乞儿,现在她头发梳得齐齐整整,衣衫不新但十分整洁,再没像以前脏兮兮的样子了。
但干净是干净了,小乞儿一边的小脸蛋高高肿了起来,乌青了泛紫,手上也有好多道伤痕,细看还能发现她的衣裤被划破了几道口子,然后又歪歪扭扭地缝补上了。
小乞儿缩着脖子,大眼睛泪汪汪地看着许澄宁。
“这是怎么啦?”许澄宁把她拉到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蛋,轻声细语,“谁打你了?”
小乞儿头微微向许澄宁靠近,小手抹了抹泪,小声道:“爷爷打的。”
她说话还带着怯懦委屈的哭腔,许澄宁摸摸她的头,继续轻声问:“他为什么打你啊?”
她抽抽搭搭:“爷爷买肉,只给弟弟吃……我饿,偷吃了一块,他就打我……”
原来,自上回以后,小乞儿就一直在馄饨铺帮忙。开铺的苏娘子是个大大的好人,不仅同意了小乞儿留下,看她老实勤快,还主动提了工钱,一天二十文。
小乞儿把赚到的钱都给了爷爷,她爷爷却一心只想着弟弟,拿她赚到的钱去买吃的穿的,只买给自己和孙子,小乞儿只能吃他们剩下的一点饭渣子。
所幸苏娘子心善,用家里剩下的碎布给她置了身衣服,每晚打烊要是馄饨有剩,还肯把最后一碗免费给她吃。
可她爷爷还是对她不好,动不动打骂,这次她只是吃了一口肉,被他打得走路都不利索,还不肯让她歇息,到点就赶她去挣钱。
许澄宁给她擦了擦泪,温声问:“你来找哥哥,是想怎么样呀?”
小乞儿眼泪流个不停,胡乱摇头:“爷爷打我,不给我饭,不给我钱,我不知道……怎么办……”
“想让你爷爷不打你啊……”
“这样,”许澄宁揽住她小小的肩,“你今晚回去,就告诉你爷爷,苏姐姐说你身上有伤,影响她做生意,客人都不想来了,所以扣了你工钱,现在你每天只能赚十文了。”
“你十文给你爷爷,剩下十文,就请苏姐姐帮你收着,你自己算清楚账目。你会算数吗?”
小乞儿摇摇头。
许澄宁抓起她一只小手,自己也举了一只,五指摊开,一步步教给她一只手就能算数的算术方法。
这是前人记在书中的“袖里吞金”法,她自己改良了一下,简单易学,且很准确,对于做小本生意已经很够用了。
小乞儿没读过书,前面懵懵懂懂,算错了几次,在许澄宁耐心的教学,一点一点讲解纠正下,她终于算对了。
她抬头,眼睛晶亮,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这是许澄宁认识她以来见过的第一个笑。
许澄宁摸摸她的头,夸了两句,然后道:“私攒下来的钱,都是你自己的。你知道用这些钱,要做什么吗?”
小乞儿摇摇头。
“当然是用这些钱,赚更多的钱。你每天攒十文,四个月就能攒够一贯钱。有了一贯钱,你就可以在苏姐姐的铺面前支个桌,卖点针线,卖点点心,除去成本算赚十文,那么一天就能赚二十文。钱攒得越多,生意就能做得越大,赚越多的钱。”
小乞儿似乎被人重新摆弄了一下脑子,从前浑浑噩噩的事一下子变得明朗通透了一些。
许澄宁又问:“你看,苏姐姐能开铺子,自己做生意,厉不厉害?”
小乞儿连连点头。
“等到你攒够了钱,就能像苏姐姐那样厉害,做更大的生意。除了钱,你知道,开铺子还要得有什么东西吗?”
小乞儿想了半天,摇摇头。
“是本事。”许澄宁道,“你得有会做针线的本事,才能卖针线,得有会做馄饨的本事,才能卖馄饨。平常,苏姐姐熬汤、调馅、包馄饨、招呼客人,这里头都是学问。你勤快些,多帮帮她忙,也多跟她学学怎么做生意,既回报她的好心,也能学会苏姐姐的本事。有了钱,有了本事,你就不怕养不活自己。现在,懂了吗?”
小乞儿点头,细声细气:“我、我懂了。”
她已经不哭了,眼泪擦得干干净净,只是眼睛还有点红肿。
许澄宁轻轻扯正她的衣领,道:“有长进了,以后每天都要把自己拾掇好,知道吗?”
小乞儿摸了摸自己梳得整齐的发辫:“都有的。”
“去吧,苏姐姐来生意了。”
小乞儿抱住许澄宁的胳膊,轻轻贴了一下,小声道:“谢谢哥哥。”
然后小步跑回了馄饨铺。
“姐姐,我来烧火。”
店里正有客人,闻言看了眼苏娘子。
苏娘子捂着嘴咯咯笑得眼睛都没了:“哎呀,都说了,我这个岁数了就别叫姐姐了!”
小乞儿还是固执地叫姐姐,乖乖地蹲下烧火了。
许澄宁转过头,这下冰碗已经全化了。
她叹气,把浮在冰水里的红豆和碎果舀出来吃掉。
谢允伯听完了一切,心里酸胀。
许澄宁与许秀春是同一片屋檐下长大的,原来他还想过,无论女儿有多混账,他都要好好待她,把她往好了教。
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她吃过苦受过痛,可就是这么端端正正长大了。
她会吟诗作画写文章,能在科举场蟾宫折桂;彩云间众人皆惊,独她能挺身而出一鸣惊人;而现在,她又能三言两语地,为一个未来渺茫的陌生孩子拨云见月。
聪慧,勇敢,又良善。
他的宁儿,怎么会这么好啊。
果然是他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