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论坛维护两天后再次开放了。
大家全都很兴奋地试图交流他们在那短短的一分钟里,都看到了哪些“不给看”的内容。
但所有交流都落空了。
显然,智脑的智商恢复了一些。
但智脑不是万能的,可以肯定,大量零散的信息,已经,并依旧在员工的一个个小群里传播。
幸运的是,受脑干芯片的限制,他们不可能对外泄密。
不过大家对“再次越狱”的尝试,持续没多久,注意力就又被转移了。
“笑死老子了,老子竟然在一家电诈公司工作了六年,还被诈了一千块钱!谁能信?”
“哈哈哈,我也被诈了五百!垃圾公司,自家员工都不放过。”
“我工作两年,一笔钱都没骗到,不会被灭口吧?【惊恐】”
“不会,但你会被卖给别家公司。【再见】”
“神特么做电诈的央企,奉旨电诈【憨笑】”
“各位,这和公司无关,请大家不要误伤!【严肃】毕竟钱不是公司的,是咱们自己捐的。所以,公司是好公司,咱们才是诈骗犯。【耶】”
“哈哈哈哈电诈团伙卧底央企!不行了,笑不活了!”
“话说,我前后捐了两万呢,公司管不管啊?不管我自己报警了啊,这算不算泄密?”
“人家十万二十万的大神还没发话呢,你急什么?”
“本诈骗犯后半个月就靠泡面活着了,你说我急什么?!”
“哈哈最惨诈骗犯,你还不如去募捐呢。”
“募了,这不被说成诈骗了吗?”
“卧槽!圆回来了!xSwL【笑哭】”
“别指望公司了,领导都快疯了。这几天高会大楼的灯就没灭过。好多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神,都跑来和我们一起吃食堂了。”
“求照片!”
“谁敢拍?自己来总部看呗,还能蹭饭。”
“报警估计没用,建议直接曝光。”
“咋曝光?找媒体?”
“???你是地球人吗?哪个项目偷渡来的?3202年了,不会发抖咖?”
新起点的员工们,终于爆发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搞事情热情。
当天下午,微记、抖咖、致知、美丽生活等平台上,就出现了大量控诉大众爱心的文字或视频内容。
所有内容都指向大众爱心冯主任自爆视频中的“电诈家庭”。
央企员工内部打赌,自发筹集善款数百万,却被大众爱心私吞。这种新闻,放在任何时代,都是核爆级别的。
任何媒体,都不会放过。
谁的面子,都不好使了。
当天晚上,相关话题几乎登上了整个互联网所有平台的热搜、首页、热点推荐与推送。
当成百上千来自同一家央企的员工,在视频与图文中贴出自己少则几百,多则几十万的捐款记录后,大众爱心联络的危机公关公司,开始很有自知之明地主动结束行动。
他们就是干这行的,自然很清楚,除非有更高层次的意志,否则这件事已经不可扭转了。
但更高层次的意志真的会出面吗?
也许还有一小撮人幻想着会,甚至竭力想要促成。但他们的一切幻想和努力,注定是一场泡影。
当整个事件和“新起点”三个字联系在一起,而在两个词后面,又追加一个“员工集体自发行为”的后缀时,就注定这件事不会再出现任何杂音了。
12号周一一早,有关部门就发布公告,正式组建联合调查组与审计工作组,进驻大众爱心网;正式开除慈善总会网络众筹中心主任冯成国相关职务,并开展调查;正式开除员工巩离,并交由警方做进一步调查。
当天稍晚时间,慈善总会紧急发布公告,宣布经周末两天加班加点的调查,已查明康健童小燕夫妇的募捐不存在任何问题,并已责令大众爱心网解锁募捐通道。
这份声明立刻招来网友的嘲笑:周末可以加班加点调查走访核实,但公告必须放在周一发,否则就是和《劳动法》过不去。
两份公告,也向所有还在观望局势的传统媒体传达了最终结果。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慈善总会会溃败得如此之迅速、之利落,这完全有悖于他们以往的认知。但他们也都明白,在此事的报道上,已经一路绿灯,不会有任何阻碍了。
山西本地媒体近水楼台先得月。当天晚上,关于此事的报道,直接上了当晚六点半的省新闻联播。
相关素材、稿件与审核,早就搞定了,就等着时机一到直接发出来了。
毕竟是新起点主任的关系,台里还是很重视的。
大同电视台更是占据天时地利,干脆直接将康健童小燕夫妇的故事,放入中午时长近一小时的《专题》节目中。
收视率直接爆表。
大同电视台还没做网络化,很多地方也根本搜不到这个台。
于是不少网友直接在各个平台开直播间,就是手机怼电视,网络直播电视节目内容。
热度直接爆表。
甚至有大量自媒体人,一边看直播,一边写稿子,直接就打算这边节目一结束,那边立刻发文章,抢头一波的热度。
在塑造基层百姓形象方面,没有任何同行,能比得上我们的电视媒体。
康健童小燕夫妻俩本就善良,否则医院那位主任大夫,也不会冒着被投诉挨处分的风险,替对方向乔木求助了。
电视借助旁白、背景音乐和一系列极度专业的镜头,将他们塑造得更加可怜了。
受害人越可怜,越能反衬反派的可憎,越能调动观众的情绪。这不仅能够给节目组和电视台带来直接的好处,还能为后续报道提供收视基础。
乔木也是在节目中,首次了解了这对夫妇的情况。
两人都无亲无故,迥然一身,而且都是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就无力进行后续学业,早早步入社会了。
因为未成年,根本别说给上保险的工作了,就是正规的工厂都不愿意招他们,只能打零工挣钱。
两人是租房认识的,地下室,十平米的小空间里挤了八个人,不分男女,也没资格分男女。四张上下铺,女的就在床边拉一道帘子,就算有自己的私密空间了。
记者甚至还找到了那个已经改做超市库房的地下室。狭小的空间、昏暗的灯光、发霉的墙体、坑洼的水泥地面,隔着电视屏幕,都能令人产生窒息的错觉。
两人就是在那里相识、相爱的。
两人的结合,没有任何仪式,只是去领了结婚证,又相互喂了一颗窗口免费提供的糖果,就算完成了婚礼。
康健送快递,闲下来的时候晚上跑外卖凌晨单。童小燕在小饭馆当服务员,之前还洗盘子,后来整条街饭店的盘子,都被一家专业洗盘子公司承包了。她下午就骑着丈夫的电瓶车送外卖。
两人几乎不起火,康健的饭都是她每天从饭店带回去的。
夫妻俩最大的心愿,就是存够钱,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是只有二三十平米的一居室。
但很快,童小燕就怀孕了——你显然不能要求他们有什么避孕观念。
他们并没有将这个孩子视作负担,也没想过“怎么给孩子一个美好的未来”这种大事。
在紧张不安与企盼期待中,孩子无惊无险地降世了,是个健康的男孩。
他们给孩子起名康乐,小名乐乐。
普通,却饱含期待。
一年多后,困苦却幸福的生活戛然而止。
是路人将翻车昏迷的康健送到医院的。他身上没有任何证件,等院方和童小燕分别报警,警方确认康健身份,童小燕抱着孩子赶到医院时,康健已经确诊了肝癌。
晴天霹雳没有打垮他们,但手术需要一大笔钱,他们只能选择保守治疗。
然而半年后,童小燕也在一次紧急送医后,查出胃癌。
两人崩溃了,甚至一度想要抱着孩子,结束这一切。
最终拦下他们的,自然不是医院的人,而是孩子的哭闹。
他们不忍心带他走,更不忍心丢下他,只能选择坚强地活下去。
两人的情况,在医院内部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医院为他们减免了一部分费用,还组织了两次募捐,但杯水车薪。
他们没有医保。
康健率先放弃了自己,因为孩子更需要母亲。
他不再去医院,护士最初还问童小燕“你丈夫呢?”
后来也不问了,不敢问,不忍问。
康健的状况越来越差,他整个人迅速消瘦,跟被刷了一层漆一样,黄得吓人。而且精力与力气也急剧衰退。
快递站点老板不忍心开除他,只好留他在快递站,做一些简单的分拣工作和卫生工作。
童小燕的治疗也没有起色,病情恶化得非常快。
医生不希望她放弃,但她很清楚,宝贵的钱,不能花在刀背上。
他们给孩子做了领养登记,但国内的领养市场萎靡混乱,他们又自己通过各种民间组织渠道,想替孩子物色一个好人家。
起码能让他们放心地走。
转机出现在4月20号,这个日期,童小燕记得特别清楚。
她在医院遇到了一位年轻人。对方听说了她的故事,直接自作主张,支付了她的当天的药费,还叮嘱她,让她将大众爱心上的募捐信息好好搞一搞,方便对方替她募捐。
那一瞬间,一束金色的阳光刺破了乌云,她的人生,出现了第三次希望。
虽然明知道对方那句“我会回来要药钱的”是在开玩笑,是为了让她安心,但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守着那张名片。
摄影师的镜头,给到那张名片:90*40的标准尺寸,雪白的铜板纸。正面只有艺术体的“乔木”二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信息。
背面则只有一副凹凸版画,一副对比纸张还要白的天使翅膀。画非常精美,栩栩如生,一看就是由专业人士精心绘制,不是广告公司随便找的素材。
“乔木……”记者呢喃着这个她从未听过的名字,又问,“你们之后有任何联系吗?或者你知道他的任何信息吗?”
童小燕迷茫地摇头。
他们当初在大众爱心申请募捐,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小心思,根本没想过能成功。
之后近一年的时间里,也只募到了几十块钱。
他们甚至都没好意思提现。
但自那天开始,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查看大众爱心App上的消息。
丈夫还嘲笑她,觉得她魔怔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大众爱心没有任何变化,她的心也一点点冷了下来。
那段时间,她不知多少次,梦到大众爱心上突然有了十万、二十万;或者听到敲门声,一开门,发现那个自称“乔木”的青年,和许多陌生人站在门外,笑着说“我们是送钱来的”。
好几次,醒来后的她,甚至都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她确实魔怔了,她从不掩饰这一点。
他们太需要钱了,救命的钱。
但最终,她还是面对现实了:对方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再说,人家为她支付了数千元的药费,这已经是巨大的恩情了。她怎么能奢求更多?
所以,当5月23日早晨,她习惯性打开大众爱心App,看到映入眼帘的募捐金额时,甚至认为自己还在睡觉,还没从梦里醒来。
直到丈夫抱着孩子进屋,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又看了她的手机,激动地晃着她的肩膀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才确定。
这是真实的世界。
但他们并没有立刻将那笔钱提出来——而这,将成为她此生最悔恨的决定。
简单来说,夫妻俩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童小燕希望康健用这笔钱去治病,好歹先活下来。
但康健更清楚募捐规则。他们当初选择的募捐理由并非夫妻二人的医药费,而是孩子的生活费。
如果平台发现他们挪用了善款,很可能会直接追回剩下的钱。
不仅治疗将戛然而止,宝宝也一分钱都拿不到。
两人没能吵出一个结果,决定暂缓此事。
接下来的七天,他们眼睁睁看着募捐数额迅速增长,从最初的十几万,一直涨到几百万。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七天后,他们就与这笔钱擦肩而过了。
募捐被冻结了,他们疯了似地给平台打电话。最初人工客服只是说会调查,会核实,后面干脆就直接拒接,接起来了也会直接挂断。
暴怒的康健打算买票直奔北京,去现场问个明白。
然后,他就昏倒了,被送进医院,至今都没能醒来。
童小燕崩溃了,她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能难成这个样子。
这么大一个世界,为什么就容不下普普通通的一家三口?
想要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她想不明白,但她知道,她不能就这么崩溃下去。
她需要照顾孩子,需要给丈夫陪床,需要出去工作养家。
她成了这个家最后的、仅存的顶梁柱……
镜头中,童小燕将那张精美的名片,插进康健的枕头下面:“天使会保佑他的,对不对?”
仿佛是自言自语,但镜头外的记者,还是回应:“嗯,会的,天使会保佑他的。”
她随后又将三岁的乐乐,抱在躺在病床上的康健身旁,用与孩童说话的语气,轻声道:“乐乐摸摸爸爸,爸爸早点醒来。”
懵懂的孩子,听话地探出两只小手,轻轻抚摸着父亲布满胡子茬的瘦削脸庞。
镜头缓缓转动,定格在病床的床头柜上,那束假得令人不忍直视的塑料花,花苞无力地耷拉着,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