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桑桑这一晕,赐婚这一关起码今日就算过去了。太后和王君再如何想要帮萧郡王的忙,也不会在这种情景下给他赐婚。
可因为三王子的画蛇添足,事情便有了不同的走向。
桑桑从短暂的昏厥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馥郁芬芳的陌生房间之中,心头禁不住松了口气。
她额如炭火、喉间干涩,因为担心一会儿见了人说不出话来,于是喘着气勉强从软榻上支起身向四周逡巡。
室内灯火昏暗,一星如豆,视线里所有东西都蒙着一层暗光,教人看不真切。
感受到屋内空寂无人,唯有香雾袅袅,桑桑心觉奇怪:这里居然连个值守宫女都没有,似乎也没有医者给她看过诊。
思及此,她在腰间摸索两下,摸到腰间荷包,她熟稔地从里面捻出一粒包着蜡纸的药丸,抠开后直接放入口中仰头吞下。
药丸里有冰片,服下后肠胃顿感寒凉,但这药她从小吃到大,早已十分习惯这种不适,只要能够驱散一些精神上的萎靡,药丸就算没有白吃。
这间屋子门窗俱都封闭着,桑桑靠随身携带的药丸稍微缓解了胸闷之症后便想要将出门查看情况,然而她走到门口去推那门,却发现此门似乎被人从外面锁住了,根本无法打开。
桑桑直觉不对,遂又去推窗户。
王宫中宫室高大,窗户大多分上下两层,有些屋子的下层窗户本来就被设计成了打不开的,若想在不开门的情况下通气,只能用竹杆将最上面的窗户挑开,于是桑桑又返回屋中到处找竹竿。
这一找不要紧,桑桑竟发现后头最里居然还有一间,且里面放着一身男子衣袍和沐浴用的浴桶。
她早知道,宫中悦神节的宴会过后王子王女都要到灵光殿两侧的净室沐浴,如今一见这浴桶,她才知道自己是到了哪里。
可这一身男子衣袍……
桑桑知道她这是被人算计了。
算计之人尚不知是谁,但也不过是三王子和萧郡王中的一个。
不能让他们如愿……
桑桑一时冷汗涔涔、一时又急怒上头,只觉得太阳穴处一跳一跳地发疼,可也顾不得这许多,搜肠刮肚地想找办法出去。
拆门?拆窗户?
她的脑海中如有无数碎片闪过,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个完整的办法,然而门外已有声响,情急之下只得四处找地方藏身。
软榻下面?
有东西,不行!
箱笼里面?
太小了,不行!
柜子里面?
这柜子不结实,不行!
外面人的脚步声已经逐渐清晰,慌乱中,桑桑的目光掠过屋中的木桶。
等宫人们拔下门闩进屋,忽听屋内“哗啦”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被破开,然而室内已经空无一人。
为首之人紧走几步往软榻跟前定睛一瞧,果然上面无人,遂又往屋内去了。
他身后的人都拎着水桶,见他如此模样,皆面面相觑。
那为首之人在屋内转了一圈,发现后面的透气窗底下放着个凳子,而透气窗已被什么东西击碎,只有一半挂在上面
几个宫人拎着水桶过来一看也觉出了几分猫腻,但他们不过是粗使宫人,谁都不想多事,故而都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只往木桶里倒水。
这木桶中已有一些凉水,他们这倒的则是热水,水一进去,热气立马翻涌上来。
为首的人心道这事儿可能是办砸了,心中着慌,便想出去探看。所以等粗使宫人们一倒完水,他就立刻催人出去,并顺手将灯烛底下的香粒碾灭,自己则奔屋后去了。
桑桑就躲在木桶中。
那木桶上面有一片半月形的盖子,她身形纤瘦,遂躲在盖子覆盖的阴影中没有被人察觉。而那破碎的天窗,不过是她声东击西摆出的样子,只是破绽颇多,她也没那么自信就能骗到对方。
因着贵人们马上就要到了,那些宫人离开以后便没有将门闩重新拉上。桑桑从水中钻出来,忍着身上被热水烫到的疼痛,使出她毕生最快的速度往外跑。
她知道自己现在定然是狼狈极了,这一身的水该如何解释就是个问题,但灵光殿后面不远就是灵光湖,只要她到湖边再让人发现,如何变成这般模样就不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桑桑清楚自己是心怀侥幸,然而事已至此,她根本就是走投无路。
再说那宫人,去到房后就发现这根本就是调虎离山,是以迅速地往回折返。然而半路正遇到王君身边的善总管,遂只能隐身
灵光殿建在一片高地之上,桑桑沿着这一排房子踉踉跄跄地跑了没几步就发现有一队人往这边来,没奈何下,她便伸手试了试身后屋门的门闩。
那门闩不过是虚搁上去的,桑桑见状忙转开门闩,自己钻进了屋去。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躲在门后,心如擂鼓一般。尤其是发现自己身上还在往下滴水,那水渍掉到地上,慢慢地汇成了一线。
怎么办?
外面人若是进来了她要怎么办?
外面天色离彻底黑下来只需一盏茶的时间,屋子里又没有点灯,桑桑看不清这屋内到底是如何情形,只能一点点往角落里面缩。
忽然,门“哐当”一声被人打开,桑桑恐惧到极点,感觉喉咙像被谁掐住了一般,只能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门口。
进来的还是几个内侍,点灯的点灯、提桶的提桶,为首之人环视四周,见周围所用之物一应俱全,满意地点了点头。
悦神沐浴不同平日沐浴,涤尘者不可用下人服侍,是以内侍们给木桶中续上热水之后就掩上门又出去了。
这些人并没有发现桑桑。
她运气好,这处角落旁边是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琉璃花架,前面摆着鹤首龙颈铜鼎,上面又挂了悦神幡,三物组合起来洽好形成了一处盲区,故而那些内侍并没有看到她。
但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对于桑桑来说可谓极其漫长,她睁大了眼睛不敢呼吸,不敢挪动,只觉得脑内尽是轰鸣之声。这些人走后她也没有立刻松懈下来,而是直到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才开始大口大口的吸气。
因为太过紧张和饥饿,她连肚子都开始疼了起来,额头也烧更厉害了,烧得身上湿嗒嗒的衣服似乎都要变干了。
听着外面又响起了浑厚的钟声,桑桑挪动了一下双腿想要站起来,然而却发现腿上绵软无力很,根本使不出什么力气。
怎么回事?
她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虽然有感觉,但那感觉并非疼痛,只是一种木然的触碰。
不行,她得走了,她得离开。
桑桑费力地抓着琉璃花架慢慢站起来,挪动到门边,正欲推门,却听外面又是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在她耳中简直跟炸雷一样,吓得她腿上的力气似乎都回来几分。粗喘两下,桑桑一边听着外面的声音一边踉踉跄跄地回身往室内挪动。
灵光殿两侧的屋子一年也不过用个三四回,是以里面除了些华而不实的摆设也没有什么正经家具,桑桑踉跄着扑到屏风后面就走不动了。五感渐衰之下,只觉得周围都是金色与玄色的光斑,晃得人睁不开眼。
另一边,悦神宴毕,灵光殿内参宴之人三三两两地分开,男女分为左右,各自去往两边的院子。
灵光殿两侧的院子有沐浴用的屋子也有茶室,需要沐浴擢尘的的只有宗室们,是以近臣命妇退出灵光殿后就到茶室等待。
三王子一出殿门就有下人过来附耳,听了来人的话,他脸色难看,脚步匆匆地去到了自己沐浴的那间屋子。
屋子里果然没人,地上全是水渍,是以他气的锤了下桌子,顾不得许多就往外走。
这院子的茶室与净室离得并不远,中间由一道走廊隔开,因为天已黑沉,地上水渍十分不明显,但还是能看到痕迹是往院子外去的。三王子看过勉强舒了一口气,吩咐下人继续追查,自己则又回到了净室中。
而司炎带着自己的仪仗来到帝王专属的净室前,还未进入,善总管忽地匆匆前来报“暗营有事奏禀”,并献上一片青铜花叶。
司炎没与他多废话就向后面跪着的黑衣人招手道:“报。”
黑衣人见状立刻上前用双手向司炎呈上一个小小的竹筒。
司炎看见那竹筒,先是用二指夹住那竹筒,然后指骨用力轻轻一捏。竹筒碎裂,露出了里面的小纸条,司炎又用两指将那纸条夹起。
一旁的善总管忙将灯笼又往他这边凑了凑。
那纸细细窄窄一条,上面用炭笔所书不超过十个字,似乎并非什么大事。司炎看过,将纸条随便团了一下,然后往善总管的灯笼里一扔。
这一扔无比精准,纸团恰被扔在烛芯之上,火焰瞬间将纸条吞噬,只余蜡油上的一抹灰烬。
善总管并不知道纸条上写着什么,他只是看司炎也不着急进到室内便提醒道:“主子,时辰到了。”
“是啊,时辰到了。”司炎一边说一边回身将净室的门推开。
因为悦神节涤尘的规矩,善总管和一干内侍都没有入内,只在门口站着等待。
司炎自己走进室内,果然见边边角角处有着不明显的水渍,顺着水渍绕过屏风,便见桑桑如一片被水打湿的蝉翼一般伏在浴桶旁边。
今日虽然因为她的晕倒,赐婚一事未能实现,但司炎依旧准备履行他对萧翼的承诺,故而没打算将她跑到了这里的事情闹的人尽皆知。
只是他凝神看了几眼,发现桑桑似是已经昏了过去,且毫无醒来的迹象,便只能上手去拍她道:“醒醒、醒醒……”
他这几巴掌力道不小,拍在后心上让人不由地咳嗽,桑桑虽被自己咳醒,却因为头脑缺氧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而外面的善总管和几个离门口近的内侍听到屋里女人的咳嗽声,先是一愣,随即互相看一眼,皆是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善总管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两个徒弟呵斥道。
“我俩跟您一块儿来的。不、不知道啊……”
“要不咱们进去看看,不会是个女刺客吧……”
善总管骂道:“刺客个头,有暗营看着,能进去女刺客?”
等等,暗营?
善总管想起刚才暗卫呈上来的信息,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低声对俩徒弟道:“算了,先候着吧!”
王君的涤尘之所纵然一年用不了几回却也绝不会简陋,桑桑在金石玉器反射出的缭乱光影中醒过来就见身前站着个人——玄衣金冠、落落穆穆——正是当今王上。
桑桑大脑内一片空白,几乎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动作做甚表情,身上的沉疴让她一时连站起身来都难,只能用手臂撑起上半身。
司炎看着她缓慢的动作不似假装,遂一把将她拉起。他力道颇大,桑桑几乎是凭着惯性被甩到了一边的软榻上。司炎不欲多言,只道:“在此等候,一会儿我离开后自会有人送你出去。”
说罢,他反手将梁上帷幔一把扯下,挡在了软榻和浴桶中间。
悦神节十分重要,作为一国之君,司炎是不会让桑桑这个意外破坏这一连串仪式,故而此时与她生气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最好的方式就是全当没有这个人在。
桑桑坐在软榻上,听着水声,神智和力气都稍有回拢。虽然心里还是忐忑,但见王君对她没别的动作,那种不知所措的惊慌也逐渐消退了一些。
软榻旁边就有布巾,桑桑心知自己现在定是狼狈之极,有帐幔掩着她就掩耳盗铃地少了许多顾及,自己拿过布巾将身上的水一点一点的吸干。摸到腰间的蜡丸,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捏开一粒吃了下去。
药一下肚,药性立刻从胃部蔓延至肺腑,寒凉之感犹如火烧,一直灼到后背。桑桑久无食水,这样猛这样寒的药性一起,腹部就开始如针刺一般疼痛,让她不由低低呻 吟一声连忙捂住胃部。
“不想被侍卫拖出去就闭上嘴。”司炎不悦地声音从幔帐后面传过来。
桑桑只是个十六岁的病弱小姑娘,自小都是被家中人宠爱着长大的,经历这一遭实非她所愿,且身体又有损耗,之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药汤子、扎多少针才能好全,是以听他这话止不住地怒意上涌。
不过她还没忘对方是王君,是以捂着小腹忍了许久,久到司炎沐浴完毕,门外响起人声,她忽然爬下软榻跪在地下开口道:“奴蒲柳之姿,又有沉疴痼疾,王君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给我和萧郡王赐婚?”
她一着急就忘了尊卑,连“我”都出来了。
“怎么?对萧翼还不满意?”司炎一边用布巾擦去颈间水珠一边问道,口气里是压抑着的不快。
桑桑低着头抿唇不语,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司炎看她这样,冷哼一声。
在司炎心中,萧翼怎么说也是左膀右臂、国之栋梁,若不是他非要,像桑桑这样的娇弱女娘还配不上这一国的郡王爷,哪里有她挑三拣四的余地?
忽而门外又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戏谑喊声:“君上,完事了吗?”
伴随着这一声,桑桑身子不由抖一下——这正是萧郡王的声音。
“稍安——”司炎嘴角露出一抹笑。
每年王君和王后悦神节涤尘之后,近臣和命妇都要分别在其门外等待出浴,今儿也不例外,是以萧翼和卫国公孟从辉都早早就到门边守着了。萧翼素来促狭,故而有此一问。
”王君——”桑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不得已只能抓住司炎的衣摆道,“奴婢的爹爹娘亲已经为奴招婿,都是相熟之人,不可毁约啊。”
然而司炎丝毫不为所动,他没有穿鞋,故而用脚尖轻轻一挑就将桑桑的手蹬向一边。桑桑全身无力,这一下差点摔个狗啃泥。
司炎轻轻巧巧地穿上鞋,低声道:“安生在此等候。”然后披上外袍向门口走去。
他步履从容,姿态闲适,心情之好,就差口中再哼个小曲。
桑桑忍着腹痛回头看到他高阔潇洒的背影,忽然恶向胆边生,在门堪堪要打开的那一刻使出全身力量冲过去,于是打开门后萧郡王、卫国公和善总管就看到了桑桑正挂在司炎肩头同他浅笑依依的场景。
这一幕如同平地起雷,把在场的每个人都“炸”的一脸血。直至司炎把桑桑甩开,每个人才回过神了。
无独有偶,几个王子听见声音都聚拢过来。桑桑衣饰独特,三王子一看地上女子的衣服就将她认了出来,也不知怎的,浑浑噩噩间就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说起来,这事也并不完全是三王子的错,也是萧郡王妃在其中插了一脚,才导致了桑桑注定与萧郡王无缘。而桑桑这一下属于横生枝节,纵然司炎心下厌恶,也只能摸着鼻子先认下,不能坏了悦神节最后的节目。
善总管向来伶俐,见三王子上前把桑桑扶起就暗叫不好,主动将两人隔开后,一边劝三王子赶紧去参加下面的仪式,一边差底下人将桑桑送到她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