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买下这块合心意花珀,开心不已,不由回头去寻找奉载玉的身影。
奉载玉、衡谨和贾彦阳就站在她们身后不远的地方,灯山映照之下,三人脸上的表情是一清二楚。
奉载玉不必说,他看向林九的目光向来充满宠溺,令林九惊讶的是衡谨——她这一瞥之下,是他对着易洛背影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笑容。
那笑容中有欣慰,也有温柔,不同于他平时或礼貌或轻嘲的笑容。
可惜的是易洛并没有看见这一幕。
醉城这节前的热闹大抵只属于小门小户的的普通百姓,虽然人多,但并无宝马香车、瑰宝珍奇,连水面上的画舫都停的远远的,似是怕此处的吵闹扰了船上客人的清净。
也因此,远方传来的马蹄声尤为清晰。
街上百姓闻声回头,只见软翠色披风穿过重重灯影,照夜白四蹄踏碎青砖,一年轻男子正向前御马飞驰。
见此情景,行人快速向两边闪避,吴歌拉着寒哥,林九则被易洛拉到了路边。
只是这中间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那照夜白快要奔到他们跟前的时候忽然急刹,虽然两只前蹄还在地面,可两只后腿却高高翘起。
尽管这样的情况对那马背上的年轻男子来说完全是意外,但他上身敏捷的迅速后仰,双手娴熟地拉紧缰绳,等到马匹恢复四蹄站立姿势,他整个人依旧牢牢地扎在马背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周围的百姓中甚至有人拍手叫好,这年轻男子控制着马匹环顾四周,似是在确认是否有人因为他身下坐骑的失误而受伤。
他的容貌俊逸清朗,身上穿着一看便是世家子弟,只是逡巡的眸光锐利又清澈,似乎久居行伍之间。
不过很快他就确认完毕,手臂一挥,继续扬鞭打马、飞驰前去。
随着马蹄声的远去,街市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道路中的空白被人流重新填补住,有人八卦兮兮地同身边人道:“刚才那个就是拥雪公子,没想到他今年竟又回来了。”
另有人道:“是啊,城主慧眼识珠,也算没白养他一场。”
林九刚才被奉载玉挡在了身后,因此只听到了奔马的嘶叫,根本没看到马上之人是何模样,闻言便探出头悄声问易洛:“这拥雪公子很有名吗?”
易洛过去在镜城也曾听过醉城拥雪公子的种种事迹,不曾想有一日竟会见到此人真容,甚至和对方相互对视,然而她语气中却是带着几分犹疑道:“似乎并不像传言中所描述的那样。”
在她心里这拥雪公子应该就是衡谨那般衣袂翩翩、容色潇潇,至少是“标举冠群英”,不想对方双目湛湛如雷电激射,一看便是行伍之人,心中不由有些失望,继而又喃喃道:“而且闹市纵马就算了,骑术还不怎么样。”
林九听了,不自觉同奉载玉对视一眼,然后悄悄指了指他的衣袖。
这便又是那小黑龙的威压所导致的了。
而易洛的这番评价若是被那云拥雪听见,恐怕要喷血,未料他一个国中赫赫有名的战神,最后竟会被一小丫头评价“骑术不佳”。
贾彦阳和吴歌便是在镜城生活多年,却也听过拥雪公子的种种事迹,今天一睹真容,自觉三生有幸。
贾彦阳倾慕道:“早听这云拥雪重情重义,智计卓绝,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衡谨摇扇慢悠悠地在一旁道:“此人耳白如面,准头带红,好面相。”
“小叔叔也懂相面之术?”因着奉载玉和吴老汉同属一辈,衡谨又对外称是奉载玉表弟,所以贾彦阳也不得不称他一声“小叔叔”。
“略通一二。”洒金折扇扇出了一阵凉风,激得贾彦阳也不敢离他太近。
林九见状,忍不住掂起脚尖在奉载玉耳边小声问道:“你们瀚海神宫的人是不是都喜欢大冷天吹凉风?”
纵然奉载玉已是一百多岁的“高龄”,听了这话仍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碧英是他在瀚海神宫时做的一柄法器,瀚海四季如春,他又想做个不起眼的物件,思来想去,就做了一柄扇子。
而衡谨,却是又不知为何了。
但总而言之,这巧合被林九问出来,就变得十分可乐了。
吴歌拉着寒哥笑看着这一切,气氛一时间格外温馨和乐。
众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逛到了绿樱巷。
绿樱巷还是那般热闹,走到整条巷子的三分之一处,就见楼上有女子含笑斜倚着栏杆,正所谓“对客小垂手,罗衣舞春风”。
吴歌见状不由“呀”了一声,继而捂住儿子的眼睛并回头埋怨丈夫道:“怎么来这儿了,赶紧走。”
大家都是随人流走到此处的,前前后后、三三两两,林九不知不觉就跟奉载玉走在了一起,吴歌则带着孩子和易洛走在中间,贾彦阳和衡谨跟在她们身后。
贾彦阳自诩饱读诗书经史,看重礼仪规矩,自然也觉得眼前的情形十分不雅,遂忙道:咱们这就离开。“
只是前面的林九和奉载玉已经走远了,是以他回头的脚步就有些踟蹰。
衡谨看出了贾彦阳的的迟疑,于是对他道:“我去追表哥他们,你们先往回走吧。”
“好好好,我们这就先往回走了。”眼见楼上那些女子的语言动作越来越露骨,贾彦阳忙一叠声地道。
因为吴歌一门心思地揽着儿子往巷子外面走,所以就忽略了身边的易洛。
易洛原本想跟她一起走回头路,可是当衡谨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就跟了上去。
衡谨觉察身后有人,回头见是易洛,便问道:“你,不跟他们回去吗?”
易洛这才觉察出不妥,于是支支吾吾道:“我,我也去找林九。”说着就要穿过人群继续往前。
衡谨却拽住她的衣袖道:“此处人多,不要乱走。”
易洛顿住脚步抿了抿唇:“好,好吧。”
这会儿正是绿樱巷最热闹的时间,楼下人声喧闹,楼上人影参差。原本易洛因着之前家人的冷漠内心十分伤悲,刚才在人群中走了走,身边又没有黄蕊时时提醒闺秀言行,倒是真的让她心头有了片刻的松快。
她这心情一放松,眼睛就忍不住往衡谨那边瞟。
纵然她知道不可以,可是她依旧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很喜欢很喜欢衡谨。
从见他的第一面就喜欢。
他像冰雪未消尽时的一株寒梅,也像深色夜空中一轮冷月,一身矜贵之气,风吹不散、雨融不消,便是口中自称“属下”,也无半丝奴颜。
人群中忽有一个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冲到了二人面前,易洛被唬了一下,连忙止住步子,然后见这小姑娘从臂弯里的竹筐里拿出了什么怼到衡谨面前:
“大哥哥,买几枝花吧。”
原来那是一捧乍看能够以假乱真的绢花。
只见衡谨一手扇着扇子,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从少女手中抽出一枝,然后道:“你这小姑娘倒是说说这花对我又有何用途?”
他不过是捏着那花枝左右端详,可卖花姑娘的表情却是肉眼可见地羞涩起来,不过她经验老道,嘴上没有打半个磕巴,道:“这花既可以用来赠人,也可以插在瓶子里装饰屋子,十文钱一枝,买五枝赠一枝,可划算啦。”说着,还把手中的花束又向前努了努。
衡谨看这姑娘一眼,然后轻叹出一口气来。
“要,要不买五枝赠两枝……”
易洛看那小姑娘的脸蛋不过几息就红成了个苹果,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就是这般,一双桃花眼里像有钩子,只要你同他对视,很轻易的就能被他勾走心神。你忍不住想看他笑,而他一叹气,你就能感受到真切的遗憾。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易洛耳边响起,是林九。
“花……”
易洛扭头正想为她解释,却听她道:“又是你,你不是在河里卖花吗?”
原来这小姑娘正是林九第一次来醉城时在河里卖花的那个,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了。
只听她道:“姑娘说的是,我夏天驾船卖鲜花,冬天在绿樱巷卖绢花,这城里的人几乎都认识我的,姑娘买几枝吧?”
这卖花姑娘如此执着,林九倒真的认认真真挑了起来,还让易洛也一起。
奉载玉站在林九身边问衡谨道:“他们呢?”
衡谨扇两下扇子道:“此处不适宜孩童,是以先回去了。”
奉载玉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失笑道:“是我疏忽了。”
青巷春光好,满楼红袖招,只是在他眼中,这都不过是暮之枯骨罢了,不及身侧这一只小狐狸灵动可爱。
在卖花姑娘的卖力推销下,最终林九买了十二枝,易洛买了七枝,奉载玉付了钱,两个姑娘开开心心地抱着花往回走。
只是那绢花上被扑了许多香粉,林九不一会儿就开始打喷嚏。
打了三个,奉载玉终于看不下去,将她怀里的花接过来道:“做好事也不能不顾自己知道吗?明日我让人把上面的香粉都抖干净再放到房里去。”
林九笑嘻嘻地顺势挽住他的胳膊:“也不是专门做好事,出来玩高兴嘛,而且这假花也挺好看的。”
这一捧别看是假的,那也是姹紫嫣红,热热闹闹,在这祥和的气氛中十分应景。
易洛在一旁瞧着这两人笑语盈盈亲密无间的样子,忍不住又偏头看了身边人一眼,但最终也只抱着花在心里轻轻叹了一下。
回程很快,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四个人就看到了熟悉的街巷。
宅院门口挂着的灯笼照亮了青石板路,林九哼着不知名的旋律蹦蹦跳跳地先走过去推开了大门。
门房没有熄灯,看门的小厮一直侯在里面,听见动静连忙提着灯笼出来。
林九在门口和提灯笼的小厮并排站着迎接大家,等双手被绢花占满的奉载玉走过来还笑嘻嘻地向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对方也配合地同她点点头。
两人俱是眼睛弯弯十分开心的样子。
直到易洛和衡谨都进了门,林九才接过小厮手里的灯笼蹦蹦跳跳地跟上去。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纤云若雾,清漏渐移,她看到屋里的人影将那捧花一股脑儿的插进花瓶里,左侧袖口处的长条物什似乎抖了抖,便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然而她人还没踏进门槛,心脏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随之而来的眩晕让她忍不住闭上眼咳了一声。
奉载玉听到林九咳嗽,忙找地方把花瓶放远了些,只是地方还没找好,就听门口传来“咔咔”两声闷响,连着窗户也跟着剧烈地抖动了两下。
他连忙放下手上的花瓶走过去,只见少女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她似乎是十分的痛苦,长长地睫毛在下眼睑处抖动个不停,手指将胸口的衣服挠出了五道裂痕,并且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都被覆盖上了一种偏红的紫色。
奉载玉急忙蹲下身将她抱进怀里,然而她才稍稍坐起,身体剧烈抽搐起来,然后一大口血不受控制地从口中吐了出来。
随着这些血液离开身体,意识似乎也离开了,之后就是无休无止的黑暗。
林九并不知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等自己再次醒来的时候,见到的不是奉载玉,而是趴在她胳膊上、已经把她胳膊压麻了的易洛。
心脏还是不舒服,所以她抬起眼皮不过看了易洛几眼就又坠入了黑暗之中。
如此反复几次,床边的人终于变成了她想看到的那个人。
奉载玉穿着一身玄衣,眼睑下面有点红,反而衬的眼睫更黑。
不过他神情很镇定,只是认真地看着她,似乎是刚观察完她的睡颜。
林九把自己的两只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然后张开,做了个要抱的姿势。
男子凑近了一些俯下身子。
“不用担心,是步重臣。”林九在他耳边轻声道。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听起来倒也不算虚弱,只是软糯中含着撒娇的意味,让听的人心更软得一塌糊涂。
奉载玉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平复着声音温柔道:“嗯,我知道。”
门口的结界传来灵力的波动,他并没有立刻去管,而是等到林九再次沉沉睡去,才走出屋子。
门外是个女子,倘若林九在这里,定能认出此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