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本以为易洛是因为没能顺利回到镜城才这般呜咽不停,却没想到易洛不但回了家,甚至还在家中住了几天。
然而因为老城主的死,镜城上下时局浮动、人心惶惶,城中的流言四起,离谱的事一个接着一个,而在这个时候回到易府的易洛也就成了家中人的众矢之的。
先是父母责备她之前乱走乱跑,行为不够检点、交友不够慎重,后又知道她所经历之事与城主之死有关,感到十分惶恐,打算将她立刻嫁到耀都去。
易洛在家中住了五天,本已认命,绿珠却给她报信道三老爷和易三夫人不但要将黄蕊处死,还要将她以妾的身份送到耀都。
易洛自觉父母一向疼爱自己,如何肯信?
可当她爬墙出了自己的院子后,却在离角门最近的一处房舍外面看到了黄蕊的尸体。
如此,她便彻底崩溃了。
黄蕊不过是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无意中和她搅进了城主被杀的这件事里,根本就没有半点错处,可她爹娘却毫不犹豫地像处理垃圾那般将她弄死了。
她本来想质问爹娘为何如此,可心里又知道那没任何意义,理由左右不过那些,比如“只有死去的人才能守口如瓶”。
非但如此,连祖父祖母、伯父伯母们看她也像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眼,眼神中不是带着怪的关心,就是写着“轻蔑”二字的嘲弄。
但最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二哥易沐。
当她告诉他以当时的情形她只能跟着林九离开的时候,他竟然说她应该当场自戕,好保全自己和家族的名声,而不像现在,因为活着而置整个家族于危险的境地。
易洛呆住了。
她的二哥,这个她在整个家族中最信任的人,居然希望她去死。
她无法接受,努力克制仍无法控制自己在深夜里恸哭出声。
而后有一天,衡谨出现在了她的卧室中,并告诉她——他可以带她离开。
易洛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快的答应,只是听从直觉的吩咐,以及,命运的安排。
她甚至感到了冥冥中有什么完全不一样。
可她还没来得及细究就再次踏上了回醉城的归途。
擦干眼泪,易洛对林九道原来那几天,衡谨一直都没有离开镜城。
他在易府的暗处看着她。
黄蕊也没有死,她不过是暂时像因为中毒而没了呼吸而已,后来也跟着她回到了这里。
林九听到黄蕊死去,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待知道她不过是假死,吊着的心也放了下去。
幸好衡谨这个人没有把易洛放下就走。
拭干了眼泪的易洛,脸上更多的是羞涩,林九看不懂,只是下意识的觉着她表情挺高兴的,甚至在想这是不是也说明易洛并不怪他们。
哭完笑完,又说完这一长串的故事,奉载玉和贾家三口也从正屋出来了。
林九听见声音出门去看,瞧见贾氏夫妇的表情比之前松弛得多,觉得定是奉载玉做了什么而增加了他们的信心。
事实上奉载玉什么都没做,只是跟他们简单地讲了讲这处宅院的布局、下人的分布和每月的支出,只是贾氏夫妇看到了穿着谈吐不凡的衡谨以及他对奉载玉的恭敬,于是对奉载玉也莫名地信服起来。
因为易洛和黄蕊在西厢房住着,奉载玉便让贾家三口住在东厢,经过了这些日子下人的打理,房内已经从之前的阴冷湿寒变得干爽舒适,一搁上火盆,里面很快就暖和了。
吴歌让儿子坐在屋里的千工拔步床上,自己则同丈夫来来去去的收拾带过来的东西。
寒哥没见过千工拔步床,所以上来下去,一个人玩的不亦乐乎。
三进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醉城的商户来说,不算什么能让人上眼的产业,但这院中花木雅致,房内器物精巧,懂行之人打眼一瞧,就知道这房主不简单。
贾彦阳过去的家中好东西也不少,可他在屋里这么一看,竟发现许多东西比他之前用的东西还要上乘,虽然没什么摆设,但却处处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大气与奢侈。
吴歌早知奉载玉不一般,所以面对屋内种种精致器物之时,表情淡定的很。贾彦阳则忍不住感叹和质疑道:“秦斋主好大的手笔,这偏房中竟也放置千工拔步床,书斋的生意可没这么好吧?”
吴歌一边将衣物都挂到柜里,一边对他道:“我不早跟你说过,斋主祖上是做大生意的,只是他志不在此,所以才开了一家书斋以供自娱,若说田地之类的产业,那定然也不止这一处。”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以前说过,”他摸摸椅背上的螺钿,不由地吐出一口气来,“这套桌椅真像咱家那套,也不知道被赌坊的人卖到哪里去了。
“别想了,”吴歌顾不上感慨,将铺盖都拿出来摊开,“我娘家过去没了的东西更多,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贾彦阳倒也认同这话,但还是下意识地微一摇头,无奈之色尽显。
收拾了一会儿,他又发现千工拔步床对面有一副刺绣的字画,那字隐字于画中,可见作此图的人构思之精巧,于是贾彦阳对着这物看得逐渐入了迷。
再说易洛,见有外男在,赶紧躲回了房间,而林九不肯同她一起,上前挽住奉载玉的胳膊,同他一起回了正屋。
他俩带的东西简单,不过两个小包裹,故而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下人很快就给他们端来了热茶和点心,倒是显示出了衡谨出色的管家能力。
林九连忙咬了那点心几口,就靠在奉载玉耳边小声地将易洛所遭遇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她以为这种事奉载玉会浑不在意,却没想到男人先是眉头越皱越紧,然后又忽然轻笑了出来:“这回衡谨有的忙了。”
“他?他不是要回瀚海吗?”林九疑惑。
奉载玉眼里露出一丝狡黠:“他带回来的人自然是他来安排照顾,若他回了瀚海,我作为一个有妻室的人可是不会管的。”
见林九要说话,他又揶揄道:“你也没法时时刻刻都照顾她吧?”
“我……”林九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贾家的致富之路漫漫,易洛何去何从也难以预知,但这都不妨碍林九在傍晚饱食一顿之后的修炼。
醉城和镜城一样浊气弥漫、灵气微弱,像林九这样的灵物,非得有月之灵华,才能在修炼之后感受到筋脉的灵力中有些许补充。
这处宅院后罩房旁有一角门,顺着角门出去再走十几丈就是河道。
河道边有一个小小的缺口,那里是一截能下到河里的台阶,一只小船被拴在那儿,似乎随时都能够接人离开。
夜半时分,有人鬼鬼祟祟地从冰凉的河水中哆哆嗦嗦地摸到了台阶上。
风一吹,这人便暗骂一声,抖着手往台阶上走。
走到上面的小道,他又轻着手脚在道边的乱树从里摸索了一阵,伴随着细微的沙沙声,拿出了一件类似衣服的东西裹在了身上。
大概是被冷风一激想打喷嚏,此人走到靠近角门的地方又捂住了口鼻。
过了一会儿,河对岸传来老鸦呱呱的叫声,这人便蹲下身,放开捏着鼻子的手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发出了一连串鸽子咕咕的声音。
忽然一道破空之声传来,两个手指粗细的纸筒被精准地扔到了角门处的石阶上。
不一会儿,一道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亮起。
男子转身,正跟两个蓝莹莹的诡异小珠子打了个照面。
他哆嗦一下往后退去,却被一股大力重重一推,整个人直接栽进了河里。
奉载玉将腕子上的小黑龙用袖子盖住,然后走到河边。
河里的人一看就是泅水的好手,没有惊慌太久就在水中镇定下来,并开始脱身上裹着的衣物。
奉载玉垂目轻抬食指,没多久河面就传来了拍水的声响。
第二日,林九在后罩房的空屋子里发现了两个被绑着的陌生男人。
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一个裸着上半身,一个满身都是草屑,见到她立刻“呜呜”地挣扎起来。
噫,什么丑东西。
林九不忍卒视,赶紧离开了屋子。
这俩人是镜城新任的城主派来的,在醉城转悠了大半个月,最近才找到几处可疑的宅子,其中就有奉载玉和林九他们这座。他们正准备半夜进来仔细探查一番,就被奉载玉逮了个正着。
林九听了奉载玉对二人来历的解释,不禁皱眉道:“这么说,那个镜城的新城主岂不是已经撬开了杨家人的嘴,那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她想,若不是杨铭夫妇,她和奉载玉也不会找到天虚镜,所以他们要是因此受到什么伤害,那真是太令人难过了。
奉载玉道:“不用担心,我让衡谨看过了杨家,除了杨二和夫人被禁足,杨家也没受什么影响。”
“这个大公子,心肠倒是不像他爹那般坏。”林九对他道。
奉载玉摇摇头:“这镜城的城主之位,卫松蔼明明属意的是大儿子,却是先封了小儿子,你觉得是为什么?”
林九并不了解这两个人,因此猜测道:“因为小儿子风评比大儿子强,母族比大儿子厉害?”
奉载玉摸摸她鬓角的胎发,轻缓道:“因为他是修行者,可大儿子却没有修行天赋,所以也不具备驾驭他手下那些修士的能力。我想,他原本是计划用小儿子卫旷当障眼法,待将一切安排妥当,再将城主之位交予大儿子卫季,而那会致人身体溃烂的矿石就是他打算用来控制人的法宝。”
林九撇嘴道:“这么说,那些矿石是他故意放置在镜城里的,根本不是为了矿山里的那些役夫和镜城里的百姓,只是为了他的一己之私。”
“没错,而且卫季应是知道这些,他每日看似在城中各处花天酒地,其实是在检查那些矿石的藏匿封印是否完好。”
“这卫季,既然不是修士,何必花这些人手来找咱们,他一个普通人又打不过。”林九不屑。
“毕竟是,”奉载玉停顿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几个字,“杀父之仇”。
林九想到当时是衡谨用鞭子将那城主钉到了地上,于是道:“等衡谨走了,他这辈子也找不到自己的杀父仇人了。”
奉载玉轻蔑道:“不必等衡谨离开,只要这一日不给这二人喂食喂水,待今天晚上他们虚弱之时用搜魂术修改他们的记忆,这镜城的新城主就再也找不到咱们了。”
林九闻言拧紧了眉心道:“搜魂术有危险,早知道要修改这二人的记忆,还不如直接把那个卫季的记忆修改了。”
“你说的也对。”奉载玉表示赞同。
对于他来说,不管那个卫季身边还有多少修士保护,要接近对方依然犹如探囊取物,而普通人的灵台想来也没有多稳固,修改记忆不算什么难事。
林九看他似乎真的在考虑修改卫季的记忆,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但是又没理由阻止。忽听外面有人敲门,于是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头出去。
门外是衡谨,见到来人是林九,他便直接道:“主上可在里面?”
林九想到他竟在镜城内逗留好几天只为确认易洛是否安全,就想逗逗他,所以摆出了一副轻蔑不满的表情道:“不在,有事就同我说吧。”
“那算了。”衡谨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没劲儿。
林九一边在心里哼哼,一边将门大打开道:“逗你的。”
外面天气晴好,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外面的年味儿浓的都透进了院子,炖肉鞭炮等杂七杂八的味道一股脑涌进了林九的鼻腔,勾的她心痒痒的想要出去。
有下人端着装饰庭院的灯笼红绸走过,林九眼珠一转道:“你进去吧,我去厨房看看。”
说着便回头跟奉载玉眨了下右眼,开开心心地往厨房去了。
在这漫卷的寒风中,她的身影如同一只翩跹的蝴蝶,似乎稍不留神就会随风飞远。
但衡谨只是淡淡的一瞥,便将门关上了。
易洛这儿会还在厨房里熬药,六七个人的药量不小,饶是她分了上下午来熬,依旧是忙得不亦乐乎。
黄蕊劝她道:“小姐好心是没有错,可您自小没干过这个,何必为难自己?”
易洛神色郁郁,过了一会儿才道:“可我如今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呢?”
黄蕊也是经受了一遭惊吓的,即便她心够大,听自家小姐如此颓靡的话语,也忍不住感到一阵无力,只能默默蹲在一边帮她。
林九还没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药味,不由在厨房门口咳嗽半天。易洛听到声音推门出来,见是林九,忍不住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她既已经知道林九原身是只狐狸,便也猜到了她咳嗽的原因,所以才有此一问。
却说林九看到易洛穿着围裙、带着臂衣、拿着大木勺,也不由地瞪大眼睛问她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易洛好几天一直是这么穿得,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听她这么问,于是也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然后脸就“腾”地红了。
她从前是大家闺秀,只是在晒书的时候象征性的穿穿臂衣,而且上面都是绣了花、穿了珠子的,哪里像这样全副武装过,如今自己这副打扮,确实跟自家的那些厨娘没甚区别。
但她自从再次镜城回来,便就是如此了。
毕竟离开了爹娘,她这么一个不事生产的女子,也只能成为厨娘丫鬟之流,于是脸上的表情愈发不自然。
黄蕊跟在易洛后面也是如此穿戴,听林九这么问,有见小姐那般表情,便试探性地找补道:“我家小姐心善,刚才正为那些下人熬药呢,所以才穿成这样。”
她如今说话的口气完全不似原来那般充满了不谙世事的不客气,反而怯怯的,像是生怕得醉了林九一样。
林九看她们二人如此颓靡,遂问道:“这药还有多长时间能好?别耽误了咱们出去玩。”
“出去玩?”易洛睁大了眼睛。
林九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快过年了,你们人类的集市上一定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吧?一起去,怎么样?”
易洛犹豫道:“你能随便出去吗?”
她总怕林九会变回狐身,故而有些担心。
林九却忽然给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现在这宅院里住着的可不止他们这几个,还有贾家三口,说话便不能和之前一样随意。
易洛也想到了这层,连忙捂住了嘴。
屋内忽然传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黄蕊怕那些药汁溢出来,连忙又进了厨房。
林九和易洛约好了晚上去夜市一块儿游乐便回去找奉载玉去了,只是刚进院子,就遇见了站在门口的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