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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的账目简单,奉载玉一目十行,不过一日功夫就能看完。不过他顾及着吴老汉的目力,所以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随着他的速度一起慢慢翻看着账册。

林九身体好了,见院子里残荷一片,地上也尽是枯枝败叶的,颇有些看不过眼,因此就留在院子里和吴鱼一起打扫。

吴鱼早就看不过去院子里这乱糟糟的样子了,但斋主不让动,他也不敢自作主张。尤其是当他看到林九这只狐狸生死难辨的样子,更觉得院子里气氛压抑,只每日按部就班地去院门口取食盒。

如今林九醒了,他就觉得天也晴了,水也绿了,连太阳光都没那么刺眼了,干起洒扫这类的杂事一点儿都不觉得没劲儿,甚至把九曲桥的桥面都擦了一遍。

他们俩正做的热火朝天,忽听远处有吹吹打打的声音飘过来,于是俩人便爬上假山向外张望。

这大概是镇上有人家行嫁娶之事,红色的队伍举着红色的绸布,如一朵红云一般飘过街巷。然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也很快地响了起来,声音大的简直直通云霄。随着鞭炮声过来的还有小孩们欢快的叫闹声,大概是队伍里有人散了喜糖,孩子们地哄叫声一阵儿一阵儿的,鞋子在青砖路上啪嗒啪嗒的声音不比那鞭炮的声音小。

吴鱼向林九介绍道:“这应该是镇上的殷实人家了,不然不会有此规模。”

林九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嫁娶的场面,一时也好奇不已,脖子都抻的老长。不一会儿火药的气味被风卷着飘进了院子,她忍了半晌,还是打了个大喷嚏。

吴鱼看着她笑了起来。

林九有点尴尬,于是转移话题道:“你看那些人举着的灯笼上好像有字诶……好像是木?”

吴鱼跟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那些灯笼,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

“那不是木,是杨。”

“杨?你怎么……知、道?”林九一面说一面扭头去看吴鱼,在发现他表情不大对劲之后,不自觉地放慢了语速。

却见吴鱼如同自言自语一般道:“原来是城西杨家。”

林九见他也不理自己,自觉自己错话,不由讪讪地放下了手指。

那迎亲的队伍被孩子们和路人簇拥着经过了七星斋前,喧闹的动静也引起了吴老汉的注意。他放下手里的账册,走出去瞧了瞧,原本笑着的脸在看见红纸上的杨字时也落了下去,变成一种极淡的表情。

厨房里的吴婆子听到声音也从院子里跑出来瞧热闹,吴老汉看见,却将她往屋子里推:“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回去做你的饭去?”

吴婆子没防备地被他这么冷不丁一推,差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嘴里不自觉地埋怨道:“哎呀死老头子你干啥啊?我瞧瞧这是怎么了瞧你这副样子!”

“不就是有人娶亲吗?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没看过。”吴老汉一边说一边半拖着老妻往屋里走。

经过奉载玉面前时,吴婆子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挣开吴老汉地手,自己走回了厨房。

吴老汉看着她进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回到门口关了半扇门后这才走回原来的位置。

见奉载玉看他,他这才意识到什么,于是同他解释道:“唉,是杨家,您知道,就是小鱼订的那个杨家。”说罢,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奉载玉了然地点点头。

吴老汉大概也是压抑了太久,况且他们一家在奉载玉这儿又毫无秘密可言,于是便不知不觉地打开了话匣子:“我后来才听女儿说,自从我们这边不行了,那杨家居然把我家以前的掌柜、伙计都招了去,在镜城另开了两家铺子。本来我和她娘说眼不见心不烦,就算了,可那杨家还特意将铺子开在了燕儿每日经过的路上。真是……嗐!”

奉载玉知道吴老汉需要的只是一个倾诉对象,所以也只是耐心听着,并不打算主动开解对方。

又听吴老汉接着道:“今天这结亲的多半就是他家那个杨小郎了,十年前不过篱笆高的孩子,如今也到了成婚娶亲的时候,唉——”他那叹息中带着对往日的回忆,教一般人听了也只得唏嘘。

杨家迎亲的队伍足有几十尺,四周围着的孩子们有些跑得太急就被铺面前的楼梯绊倒了,于是便哇哇大哭起来。但那队伍中的人一撒喜糖,孩子们就止住了哭,跌跌撞撞地跟着队伍继续往前。

孙家的小姑娘前几天就听小伙伴说镇上今天有喜事,于是拉了孙大姑娘一起跟着瞧热闹。孙氏本来不乐意让孙琳出去抛头露面,但听小女儿说有喜糖和红封拿,便也不反对了。

孙珏瞧见那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还有些脸红,但扭头看自己姐姐时,却发现她表情淡淡的,并无多少羞赧之色,于是她拉拉孙琳地袖子道:

“姐,你莫非不喜欢那新郎官?咋拉着一副脸?”

“小小年纪混说什么,”孙琳低头在她额上弹了个脑瓜崩,“我为什么要喜欢别人的新郎官?”

“哦——这要是你的你就喜欢,是不是?”不过毛都没长齐的小小姑娘,面上却促狭的很,简直让孙琳哭笑不得。

她便道:“我可不喜欢这样的。”

“姐姐喜欢什么样的,我也去给姐姐寻一寻。”小姑娘摇头晃脑地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我喜欢……”孙琳竟然真的想了一下,然后低头对她道,“我喜欢会读书,能赚钱的!”

“会读书?能赚钱?”孙珏先伸出两个手指头,随即又伸出第三个指头道,“还要长得俊!”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声音太大,所以孙琳听不清她的话,只得拉着她离那队伍远些。

有淘气的小孩子钻到迎亲队伍里窜来窜去,让那些抬着东西的苦力不胜其扰,主人家跟着的亲随不得不出来驱赶,于是身形灵活的小孩便又四散跑开。那些小孩顾了身后便顾不得身前,一个没看好就同仰着头的孙珏撞在了一起。

幸好孙琳一直护着妹妹,才没让她直接磕在地上。饶是如此,她也被两个孩子一起撞得退了一退。

“小心。”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顺带着扶了她一下。

孙琳站定回头,见是酒楼门前的清秀小厮,脸也不禁红了一红。

那小厮冲她笑一笑,将布巾往身后一搭,就转身进了酒楼。

孙珏人小鬼大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孙琳不明所以地半蹲下去,就听小姑娘悄悄在她耳边说道:“姐姐,你脸红了——”

“我——”孙琳想说“离得那么近怎么可能不脸红?”,但见妹妹眼睛亮闪闪一副八卦的样子,一时只觉得十分好笑,说出口的话也变成了“这都是自然反应,你现在还小,以后才能懂”。

迎亲的队伍绕了半个镇子才到新娘子家,又是一轮喜糖和喜炮,孙珏胳膊腿都好使的很,冒着被喜炮燎到的风险接到了好几块儿糖,中间还差点被一小胖子抢走,幸好孙琳及时赶到,那小胖子才没得逞,但孙珏依然收到了好几个“鬼脸攻击”。

“姐,你怎么不抢啊?”孙珏见姐姐不紧不慢一无所获的模样就有些着急。

“这……姐姐大了,看你抢就好。”孙琳有些为难。

孙珏觉得姐姐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性子变了好多,说话慢声细气地不说,做事也不像原来那般的利落了。

“姐,娘还等着我们多讨几个红封买糖呢。”

其实镇上这般人家的红封里也不过只有两三个铜板,但小孩子们手里都没钱,所以就显得这种散红封的人家格外大方。而且大部分镇民邻里邻居的,也不好意思跟乞儿一样去地上捡拾起,是以只能指派自家的小孩多使把力。

孙琳听妹妹如此催促,不禁也有几分意动。她向四周看看,见也没什么特别熟的熟人,便护着孙珏挤到前面,等着人发红封。

然而那褐色的大门口闹闹哄哄半晌,却也不见一个铜板落下来。小孩子们都已经将那糖纸抿到嘴里了,还有些孩子没抢上,眼巴巴地看着嘴里含着糖的不说话。

那小胖子拿着个竹马“嘚驾嘚驾”地在人群里喊个不停,简直讨厌极了,但这大喜的日子,主家也不好说什么,倒是路边的一对姐弟朝那小胖子的背影斥道:“这王济真是讨厌,属他嗓门大、属他吃得多,猪一样。”说话的是姐姐。

孙家姐妹循声看去,见那一对姐弟俱是粗布麻衣,不禁多看了几眼。

“谁让王济有四个哥哥呢?若我有四个哥哥,我也这样。”那弟弟似乎是对自家人丁不兴十分不满,话里话外都是埋怨的意思。

却听那女孩毫不犹豫地抢白他道:”若你现在有四个哥哥,怕是连身能穿的衣服都没有,你休要不知足了。”

那男孩听了姐姐如此说,不禁有些悻悻的,故而也没再说话。

孙琳细细打量那姐弟二人,见他们虽然衣衫破旧,但上面并无补丁,脸色也还好,并不像镇外贫民那般面黄肌瘦的,想来日子还算不错。

新娘家堵门的时间并不长,不一会儿鼓吹手和苦力就重新拿起了手里的家伙事儿,整顿着准备往回走,四散的孩子们听到了动静也重新聚拢过来。

回去这一路比来时更热闹,屋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得了信儿,靠在自家门板上磕着瓜子往外瞧。孙琳护着孙珏走在最边上,不时听到有人聊到这杨家的事儿。

广陵镇并不算大,但因为经商的人家居多,所以来来去去的,都是耳熟面不熟。杨家不算是镇上最富有的,但绝对算是富庶人家里孩子最多的。

杨老太爷一共生了六子四女,后来这六子又生了三十二个儿子和两个闺女,于是这杨家就成了儿子窝,这一辈儿里的两个姑娘就成了金疙瘩。原本镇上人都以为杨家这一辈儿里就这么两个姑娘,所以一定会留在父母身边,没想到最后一个嫁到了醉城,一个嫁到了镜城。

有那妇人一嘬牙花子,叹气道:“怎么没想说留父母身边的?原本小女儿是订给了镇上的吴大户家的,可谁能想到那吴家一夜间烧了个精光,连带她那未婚夫都被烧死了。”

“烧,烧死了?”一旁的小媳妇被这残忍地话语惊地结巴起来。

“可不是。”

说罢,那妇人从手心又捡出两粒瓜子塞进嘴里。

孙琳和孙珏就这么零零碎碎地听了一路,不一会儿接亲的队伍就走回了她们家的这条巷子。

那孙氏也捻着针线和一个邻居一道坐在自家门口,见到自己两个孩子过来忙问道:“回来了?都讨到了些什么啊?”

孙珏往她面前一摊手,上面是三块儿褐色的糖并两颗红枣。

“就这些?红封呢?”孙氏看这货真价实的“三瓜俩枣”,十分不满意。

“就没发红封,只有这些!”孙琳连忙解释道。

“堂堂杨家竟然没发红封?那不能吧?”孙氏调子拔高了些。

一旁的邻居见她如此,便宽慰道:“也有可能是最后把新娘子送进门才发,你让两个小的赶紧去,说不准还能有两波呢。”

“对对对,你俩赶紧再跟上去。”孙氏听她如此说连忙去推两个孩子。

孙珏正是好玩的年岁,能不在家里待着自然开心,于是拉着自己姐姐又去追赶接亲的队伍了。

孙氏看着两个小姑娘跑远了,才撇嘴“啧”了一声,一旁的妇人却像是被她这一声启发了一般,忽然从针线簸箩里抬起头:“诶,原来跟杨家小姑娘结亲的是不是就是前面书铺里的吴老汉家啊?”

孙氏一吐瓜子皮,斜眼道:“你才知道?就是他家!”

“吴家原来没死光啊,我还以为就剩他家姑娘燕儿了。”

“没死光,死光的是老二那一家,还有吴老汉那个儿子。”孙氏又“呸呸”吐了两下,然后道:“我和那吴婆子熟的很,她现在过的倒也不错。”

“你是说常去绣坊的那个吴婆子?诶呀,是她啊!”妇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拍着大腿道。

“就是她。“孙氏拨拉了一下手里的绣线,“她现在在那个书铺子里当厨娘,虽然日子比不得曾经,但我看那老板是个厚道人,待他们二人还是不错的。”

“哦,那个秦老板是不错,我家小四买的笔里面属他家的质量最好,东西也不贵。”提起这一折,那妇人也有话说了。

“是啊,我还想把我家小姑子跟那秦老板凑凑,可那人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不乐意!”

孙氏说到这儿了也是直拍大腿。

“嗨呀,那个秦老板多少年前刚来镇上的时候就有不少媒婆上门,那时候他才三十出头,说起成亲来也是讲天煞孤星、不能害女方之类的,要不然现在儿女怎么都得有你家珏儿那么大了。”

孙氏听她如此说,不由问道:”这事儿你怎么这么清楚?”

“哎呦,这算什么稀奇事?你忘啦,我有个姑姑就是媒婆,不过是这几年岁数大了不做了。”那妇人颇有几分“不要小瞧人”的意思。

她俩这边聊地热闹,孙琳和孙珏赶上队伍又走了一阵儿,然而杨家到最后也没丢红封,俩人捡了几粒枣子,见那王济来来回回地实在讨厌,便扭身家去了。

吴老汉等那迎亲队伍折返回来不见踪影了,才又将大门推开,见巷子里陆陆续续地有小孩飞奔回来,猜想定是那新娘子进门了,不由地重重的叹了口气。

回身见奉载玉正在看他,勉强露出个笑脸,然后自我安慰道:“人啊,还是要珍惜眼前的东西,不能老想以前。”

他这样说着,自己也似有所感,忽然对奉载玉道:“我知道斋主您神通广大,可那日我听着钱媒婆的话,还是觉得有几分道理,像您这样一个人来来去去的,潇洒也潇洒,可怎么也需要一个人陪着打点打点俗事。”

“我和老婆子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小鱼儿能走到我们后面我也就知足了,可这人的情分啊,断不了,我和老婆子也希望您能美满一生啊。”

吴老汉的语气诚挚,说到最后,自己甚至都有些激动起来,但奉载玉却只看着他。

吴老汉见他这样,以为是自己多话失言了,神情中便不由地带出了几分惶恐,于是奉载玉安抚地同他道:”我知晓。“

他不是不说,是不知道说什么。

他的出身注定让他难以找到同行之人,这是他年少时就知晓的事情。这么多年以来,白云苍狗,弹指过往,虽然很多事情都变了,但依然有许多事是刻在记忆里无法抛却的年轮。

儿时曾经把自己的出身作为骄傲和放纵的理由,后来便在不羁与桀骜的驱使下做了许多未经深思熟虑的事情,再后来则发现凡事都有代价,于是抑于平淡、甘于平庸,一直维持到今日。

然后他不禁想到林九,那只小狐狸原来和自己一样,为造物的神奇,却也是天道循环中的疏漏,明明连金丹都没有,却仍然修成了人形。

他还记得她修出人形那段时间,步重臣简直是惊喜万状,甚至一连三封书信都详尽地写了此事。后来青山书院他终于得见真身,见她依然如兽类一般时嗔时乐、喜怒不定,便有些失望,觉得这不过是只披了人皮的狐狸。然而这段时间相处过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依然是傲慢地那个自己,若是被故人识得,定也觉得自己不过是披了另一张皮的奉载玉,根本就不是那个本该温和清濯的书铺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