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生和尚受伤不轻,阳牧青也好不到哪里去,面如金纸,浑身浴血,皮肉伤看起来已经是很可怕,最要命的是他身体内看不见的隐伤,蕴藏玄师灵力的气海几近枯竭,周身经脉滞凝倒行,每一寸都像被针尖慢挑那般折磨,如果是寻常人遭遇这样的伤势,估计早就痛晕过去几十次。
他注视着木生和尚离去的方向,确认他的确已经走远,松了口气,将蒙住眼帘的血汗一把抹去,重新抖擞了下精神,大步朝着山脉中那个苦苦支撑的女子走去。
阿曌,再坚持下,我就来了。
没了最开始的慷慨激昂,慕容曌此时内心的心情实在有些不太美丽,有时稍微吹错一个曲调,她就会跟一个回过神来的阴灵四目相对,且能感受到对方的蓬勃杀机,这时如果不马上扳回一调,她就可能会被生生啃下一块血肉。
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像是走上一条搭建在两道高耸悬崖之上的吊桥,而且还堪堪走了一半,这时才觉得胆怯也无用,因为无论是朝前走,还是朝后走,都还有一半路程。
只要不是智商捉急的懦者,大多都会咬咬牙朝前走,毕竟前面即使是龙潭虎穴,也好过空手而归,白走这一遭。
慕容曌闭了闭眼,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阿曌,交给我吧。”
正在她恍神之际,忽觉手上一空,那枚“诱魂”已被人夺走。
慕容曌惊呼一声,双眼圆睁,然后看到一个坚定而日益熟悉的背影。
当第一个曲调被阳牧青吹出来的时候,慕容曌就知道没她事了。
原来,阳牧青初始所带的那几分文艺狂狷气息,并不是因为师从菩提子,而是由于他艺术细胞本就比较发达,不但画得一手好素描,这乐感也是杠杠滴。
阳牧青的“生人勿近”气息原本已被问灵所的市侩与圆滑之道打磨得快消弭殆尽,此时却完好无缺地回到了他的身上,慕容曌记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回想起那个稍显冷硬披着一层无形盔甲的生涩青年。
这样的阳牧青,似乎毫无破绽。
心无所念、心无所欲、心无所恃的时候,总不易被人找到破绽。
所以,她努力为阳牧青营造出来的“人气”,反而会成为他的破绽吗?
想到这一层,慕容曌突然觉得眼前那一幕没那么赏心悦目,反而有些无来由的气闷,仿佛自己好不容易在球场上进了一个球,却发现进的是对手的球门。
阳牧青此时正全神贯注在解决眼前的问题上,自然没有精力却顾及慕容曌百转千回的小心思,甚至完全没有发现慕容曌有些心神不宁。
他之所以能够如此熟稔驾驭“诱魂”,还得好好谢谢菩提子。
菩提子的“补课”中不明所以地安排了一章“诱魂”的曲谱,由于是不完整的断章,他当时觉得没到大的用处,开始还不愿意学,菩提子却好脾气了一回循循善诱,硬着让他完完整整将那完全不成调的曲谱背了下来,现在想来,未必不是未卜先知,当然,也有可能是菩提子“无意”中在问灵所发现了“诱魂”,觉得他迟早会用上,于是未雨绸缪了一把。
此章曲谱名曰“归穴”,音调时高时低,似喜还悲,如泣如诉,高昂处如高空鹤唳,低沉处如万马齐喑,悲伤处如百鬼夜哭,欢喜处如春风得意。
仿佛一曲吹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痴。
随行的魂灵们变成了最听话的舞者,随着曲调的变换摇曳起舞,最后陆续化作一只只虚白的影蝶,绕着村庄飞舞一圈后,有序地钻入山坡上的坟冢之中,杳然不见。
炽阳村的村民们全都傻了眼,不知道该如何评判眼前发生的一切,也不知弄出好大一番动静的这一男一女究竟是干了好事还是干了坏事,一个个欲言又止。
慕容曌彻底将心头那颗大石头放下,示意模样看起来十分狼狈的阳牧青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却见他微微摇头,将疼痛未消的身躯斜靠在一株老榕树上,手中的“诱魂”左右翻转,同样的曲谱,被他吹出截然不同的语调,原先不似人间之音的曲调经此变幻之后,显得真实了几分,也动听了几分。
这一回,是炽阳村的村民们动了,包括在爱子面前悲泣的牛浩,都怔怔站了起来,如梦游一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并关上了门窗。
唯三没有受到影响的是慕容曌、李悬和王三方。
这场拉锯战从半夜十二点延续到凌晨三点,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看阳牧青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这一曲并不是那么容易终。
慕容曌想对他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都觉得差了点味,只好揉了揉自己已经酸胀的两颊,从井边舀了一勺清水放他身边。
阳牧青有些愕然,随即无奈一笑,暂停了片刻,拿起木勺喝了几口清水,然后继续认真吹奏。
王三方和李悬在慕容曌的示意下将摊在路边的三具腐尸用薄棺简单收殓,然后一具具吃力地抬上了山,建了三处新冢,立了三块直白的碑牌,写着姓名与生卒年月。
生卒年月自然都不是今天,而是三处老坟所动之日。
调换曲谱之后的“诱魂”就这样响至第二天清晨,直到第一缕曙光照射到阳牧青肩膀上,他才甩了甩快要僵硬的双手,将“诱魂”揣在手心,就着斜靠槐树的姿势,疲惫睡去。
慕容曌拿着一把伞和一条毯子从村口走来,看到眼前情形,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
王三方和李悬早已累瘫,此时睡得跟两只死猪一样,她这个小身子骨可背不动阳牧青,只好委屈这位刚刚救苦救难的“菩萨”养精蓄锐好,然后自己走回去。
一条厚薄得宜的毯子,轻轻覆在了阳牧青身上。
一把遮阳效果非常好的伞,挂在了稍低的树桠中。
炽阳村的村民们陆续醒来,人人都觉得有些头疼,似乎昨晚经历了繁复的梦境,却想不起梦里究竟经历了什。
看到山坡上的三座新坟时,也未曾觉得突兀,仿佛那三人早已与他们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