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鑫三年,十月初五,湘州岳阳,正午,漫天大雾。
这里是岳阳楼,今天,这里会成为整个湘州最热闹的地方。
十五年前的今天,一个云梦泽里的女水匪,用刀子割开了另外几个流氓无赖的手掌心,滴入一个破瓷碗中,众人歃血为盟,当时还被称作“小伟”的汉子一面吸吮着掌心的伤口,一面哆哆嗦嗦的问道:
“大姐,咱们从此以后也是混江湖的好汉啦,你说咱们这个帮派该叫个什么名字?”
大姐皱起眉头,半天没有答复,这时旁边另外一个水匪开口了:
“要不是小伟前段时间偷来的钱,再加上哄骗来的那个婊子没日没夜的苦干,咱们今天的酒钱都还凑不齐呢……要我说啊,咱们取名字,该和偷东西,开窑子有关才是。”
小伟忍不住嗤笑:
“那咱么就叫窑子帮?小偷帮?或者结合一下,叫偷情帮……你这白痴,江湖上无论是帮派、招数还是外号,都要取得又大又广,像你这样,又算什么话?”
那人一怒:
“你在是嘲笑我么?小伟,你别忘了前两天还挨过我的揍!当了两天龟公,好威风么?再啰嗦一句,爷把你的乌龟尾巴割下来。”
小伟只觉胯下一寒,朝大姐身边走了两步,这才开口:
“要我说,就算在偷东西和女人身上做文章,也得往大了说,我有个好名字,非但能合这两项的题,还吞吐天地、气势非凡……”
说到这
儿,小伟撇撇嘴,话竟断了下去,那先前和他争执的人忍不住道:
“说啊,小伟。”
小伟冷声道:
“我可不敢说,我怕别人当我这是在强出头,要割了我的乌龟尾巴。”
那人一呆,随后忿忿道:
“他妈的,罢罢罢……小伟你说你的,老子不说话总行了吧?”
小伟这才道:
“偷天换日,胯下乾坤。用这个当彩头,岂不是威风得紧?”
“闭嘴!”沉默许久的大姐抬手,打断了二人的争执:
“阿伟说的很对,咱们帮派起名,一定要够大,绝不能小家子气。”
小伟一呆:
“大姐,咱们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
大姐提起破瓷碗,朝前方猛的投掷出去,噗的一声,破瓷碗落入云梦泽中,碗中的鲜血随着波纹飘散开来,一漾一漾的,正午的阳光照上去,折射出美丽的光彩,可在这美丽之中,却又透露着些许残酷。
大姐缓缓道:
“杀人越货,拐卖人口,欺行霸市……还有漕帮的水路生意,白虎会的土地生意,紫砂帮的私盐生意……所有的生意,以后都要归我们来管。”
小伟及众人都是一惊:
“大姐,这么多生意,咱们取名字可要长得不行了,到时候自报家门,都得说上半盏茶,岂不是……”
“不,”大姐摆手:
“这里是云梦泽,汇集四水,汇入长江,连通了整个湘州,我们取一个‘江’字,希望在以后,我们江岳帮能像眼前的云梦泽
一般,势力遍布整个湘州。”
小伟等众无赖听了这句话,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七八个只通粗浅拳脚的流氓;一共四把刀子,还有两把缺了口,一把生了锈;所有人加起来只掏得出几两碎银,帮内财产,除了一张破床之外,就只有那个人老珠黄的老肉娼……就是这样的情况,大姐却说势力要遍布整个湘州,这听起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大姐却无视他们惊讶的眼神,继续道:
“有了水,自然也要有山,我听戏文时,常听说书先生提到‘三山五岳’,其中的南岳衡山,就在咱们湘州衡阳,咱们这里又叫岳阳……我看第二个字,不如就取一个‘岳’字,我们帮派的成就,以后要超越高山,直上云霄!”
“所以,咱们以后就叫?”“叫江岳帮。”“江岳帮,江岳帮,嘶……怪难念的。”“大姐这个名字取得好哇!”众无赖不由得纷纷开口,讨论起新帮派的名字,越说越兴奋,显然都对“江岳帮”这个名字十分满意。
大姐静静看着他们胡侃瞎闹,待消停一些后,她伸出手:
“江岳帮成立,势力之广如江,成就之高如岳。黄天在上,厚土为证,自今日起,我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福祸共之,荣辱共之……”
众无赖纷纷伸出拳头相抵:
“同生共死!”
“福祸共之,荣辱共之!”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
年同月同日死!”
“江岳帮天下第一!”
…………
当时建帮时的九人,到得今天,只剩下陈翘楚和伟爷二人,其余几人,在建帮的一年内,要么死在了敌对帮派的报复中,要么替陈翘楚或伟爷挡刀,死在了乱刀之中,直到死的时候,都没有见到江岳帮称霸湘州的那一天。
不过,每年的十月初五,江岳帮都会在云梦泽畔举行仪式,除了纪念江岳帮的成立外,也同时在为那死去的七人祭奠。
成立一周年时,江岳帮除了死了七个人之外,刚办起的新窑子也被敌对帮派霸占了,陈翘楚与伟爷二人,趁着半夜敌对帮会轮值之时,悄悄来到了岳阳楼里,连蜡烛都不敢点,拿出半坛子残酒,洒了一半,喝了一半,边喝边抱头痛哭,酒喝完,二人趁夜逃出了岳阳,犹如丧家之犬。
三周年时,远走外地的江岳帮再返岳阳,除了陈翘楚和伟爷外,还带来了数十个好手,那时他们才发现,当初险些覆灭江岳帮,甚至将二人杀死的敌对帮派,竟如此的不堪一击,他们杀光了所有敌人,把他们的首级割下,摆在供桌之上,以慰那七位同伴的在天之灵,并将尸首都切碎了丢进云梦泽中喂鱼,宣布江岳帮的回归。
五周年时,在伟爷和独龙哥的联手围攻之下,漕帮的岳阳分舵被剿灭,从此以后,江岳帮掌握了岳阳所有的黑道生意——皮肉生意、赌场生意
、私盐、拐卖人口、行骗、抢劫、谋杀、土地……终于第一次站在了岳阳的巅峰。这一年,陈翘楚与岳阳知府牵上了线,得到了岳阳府衙的庇护,完完全全扎住了根。
七周年,这一年是江岳帮最忙碌的一年,甚至在举行大典之时,不少人身上的血衣都还来不及换。这年吴公子和双刀虎一文一武的加入,令江岳帮如虎添翼,江岳帮终于将手伸向了湘州全境,它像一只永远吃不饱的饕餮,拼命的扩张和蚕食,同时也结下了无数仇敌,以最大的漕帮牵头,联手对江岳帮展开镇压,最惨烈的一次,敌人甚至杀进了陈翘楚的卧房,虽然敌人很快就被双刀虎撕成了碎片,可这联手合击的确强大得超乎想象,几乎让人无法抵挡……七周年大典匆匆结束,陈翘楚满脸疲态的回到房间,却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时,那人还不是他的义父。从第二日以后,江岳帮展开了全面反攻,堆积如山的金银激发了江岳帮众的斗志,他们拿起数不清的好刀快剑,配合一批不知何处来的高手,迅速对全湘州的敌人形成了沉重打击……
第八年,随着以漕帮为首的五十多个帮派的集体臣服,江岳帮来到了顶峰,那一天,陈翘楚如同被加冕的帝王,一步一步登上了岳阳楼顶,她低下头,是数千名江岳帮众,他们眼中闪动着炽热的光芒,对帮主发自内心的集体膜
拜,陈翘楚高声宣布,自此以后,江岳帮乃湘州第一大帮,陈翘楚今日扛旗立棍,并论功行赏,赐红腰带一条,黑腰带三十二条,紫腰带八十八条……那天以后,湘州黑白两道,提及“陈翘楚”三字,人人无不丧胆,她也从此多了一个称号,湘州主宰。
第九年,第十年……第十三年,第十四年。每年大典的规模越发宏大,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万人空巷,气势非凡。
今天,是江岳帮成立的第二十五年。
岳阳楼早早被清了场,檀木的供桌,盖着金丝绒布,香炉乃纯金打造,浑然一体,高香更是从远在辽东的清言寺请来的,由高僧开光,粗如小腿,点着可以燃上半个月。
供桌上照旧摆着七个牌位,这规矩自定下以来就从未更改——人人都知道,帮主陈翘楚是个重信誉,更重情谊的人。
岳阳楼下,早早摆好了上千张椅子,留给江岳帮高层骨干,来访的各级官员,大小帮会头目,以及各门派前来赴宴的各长老及弟子。
座椅后方,便是一个大大的高台,远近闻名的戏班子、杂耍班子在后台热火朝天的忙着,并且议论纷纷——听说为了今天,陈帮主一掷千金,竟请了江南第一名角梅芳袖来表演助兴,那名角梅芳袖,据说嗓音奇佳,且字正腔圆,余音绕梁,真应了诗中那句“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众人个个满心欢喜,
都想开开眼界。
城中四角,早有人提前准备好徽州最好的巧匠造好的礼炮,只待时辰一到,便鸣炮贺喜,庆祝大典的开始。
岳阳今日的所有酒楼,吃喝住宿都免费,无论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今日到来,就算替江岳帮贺礼,一切费用,都由江岳帮承担,穷苦人、潦倒汉、乞儿、盗贼们早早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天还没亮就进了岳阳楼,在酒楼中好一通大吃大喝,江岳帮帮见了,非但不责怪他们吃白食打秋风,反倒帮他们维护秩序,今日帮派大典,来了只要不闹事,都是江岳帮暂时的朋友。
上百名黑带、紫带高手在城中巡视,与府衙衙役们配合,尽力维持秩序,确保大典的顺利举行。
岳阳知府陈柳介,年方五十,胡子都白了不少,可今天却神采奕奕,叫人用轿抬着,在城中四处闲逛,没到一处人多的地方,他便探出脑袋,朝着人群大喊:
“今天是江岳帮大喜的日子,感谢诸位赏光参加大典,本人在此,替我义母陈帮主,向众位朋友道谢,大家吃好玩好,千万不要客气。”
说到“义母”二字时,他故意拖得老长,似乎只要少了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他今天就算白来了。
岳阳城的百姓们,每一家桌上都多了几两碎银,这是江岳帮给他们的,说来也算奇怪,自从陈翘楚扛旗立棍后,江岳帮在岳阳总舵的生意反倒越来越隐秘,越来越少
了,因此这几年来,整个湘州,竟属岳阳的老百姓受到的祸害最少,只要不触及江岳帮的利益,江岳帮也绝不招惹本地百姓,甚至还偶尔给老百姓一些好处,就好比前两年,江岳帮甚至在湘州兴建了几所善堂,初来岳阳定居的人,不知先前的事情,还当是遇见活菩萨了呢。
…………
“砰……砰……砰……”头顶响起了烟花的声音,随后整个岳阳城都沸腾了起来,人们不约而同的呼喊:
“要开始啦!大典开始啦!”
就在整个岳阳城都热火朝天之时,江岳帮总舵,陈翘楚却独自一人待在密室之中,面无表情,静静安坐。
“盛于烬被劫走,天星阁的李光昴还有那个女人,竟趁着大雾逃离了阿虎的追杀,至于那个厨子和那个小鬼,听说已被人劫走,那人是江笑书么?江笑书江笑书,已经过去这么多天,完全没有一丝一毫这个人的踪迹。”
陈翘楚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忧,她心中那隐隐不安的直觉始终挥散不去,何况现在大敌未除,她实在没有太多的心思去参加大典。
砰……砰……砰……”第二声炮响起,声音比之第一次又更响更烈,陈翘楚听在耳中,心中不由得一动。
这炮是为我而鸣的!陈翘楚心里突然激动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胸中的抱负与展望,她起身走出房间,来到云梦泽畔,望向北方无边无际的湖水,喃喃道:
“今天以后
,江岳帮即将往北面荆州发展了,可惜,起了大雾,什么都看不清。”
她心中已暂时不再担心江笑书的事,长沙那边已传来消息,京城没有任何动静,而且江岳帮已控制了驿站,守住了进出湘州的要道,她断定江笑书逃不出去,大典之后,就会乖乖落网!
三清教。陈翘楚心中闪过这个词汇,她想起了那个深不可测的“义父”,义父告诉她,绝不要和江笑书成为敌人,可江笑书屡次欺上门来,她屡次退让,江笑书却仍是要赶尽杀绝,这叫她如何不怒!
“不错,我没有听你的话,对他宣战了,从那天以后,我再也联系不上你,我知道你在生我气,可我不在乎了……我现在兵强马壮,即便不要你们三清教的帮扶,也一样能继续壮大……三清教三清教,我再也不要做你们的奴才!”
砰……砰……砰……哗啦……”三声炮响,烟花嗖一声冲上空中,在最高点爆炸,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即便在白天,都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陈翘楚自然也看见了,她望着那烟花,一颗心也跟着那流星直上云霄,如果权力是毒药,她现在早已病入膏肓。
三声炮响,我该现身了。陈翘楚心中一动,便转身朝岳阳楼走去,她的身后,伟爷、独龙哥二人紧跟其后,在加上数十个黑带高手,浩浩荡荡朝岳阳楼走去,参加今天的大典。
就在此时,传来一道声音:
“报——急报!”
陈翘楚听出来,来人是陈柳介,那个比自己还大上几岁的干儿子,她皱眉:
“拦住他,有什么事,大典之后再说。
“干妈,干妈!你听儿子说,真的是大事,事大关天啊....被拦住后,陈柳介的声音依然传来,且十分惶恐。
陈翘楚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来到被数名帮众架着的陈柳介面前,语气森然:
“你应该知道,大典马上就要开始,就是你爹娘被人切碎了喂狗,你也给我憋回去,明白了么?”
“不不不!比这个还要恐怖!”陈柳介猛一挣扎,脱离了控制,随后忙不迭跪下,扑在了陈翘楚脚下:
‘干妈,刚刚,刚刚有人冲上岳阳楼,踢翻了供桌,那七位叔伯的灵牌,全给她一把火给烧啦!
“什么!”陈翘楚眼皮一跳:
“谁活的不耐烦了?竟敢如此挑衅!”
“他说他来自天星阁,姓柳名伶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