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躲在门里,听到高老先生这般说,下意识地感觉一阵头疼。
因为,这意味着高先生又要掉书袋了。
果不其然,高明在说了那句话后,当即开启了引经据典模式。
“周礼·太宰篇有云,以八统诏王驭万民,一曰亲亲,二曰敬故,三曰进贤,四曰使能……”
“此处之贤者,指的是善行也。”
“今只闻二皇孙孝敬父母,尊重师长,此为人子应有之义,不见其贤也。”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按照孔圣人的说法,不无端地怀疑别人,凭空捏造,即可称之为贤。”
“然而,二皇孙朱允炆者,曾经道听途说,既不找兄弟求证,又不曾亲自去宫外考证,急吼吼跑去皇帝陛下面前诬告,致使幼弟惨遭祖父鞭挞,何以称其贤?”
很多人都曾听闻朱允炆诬告朱允熥,致使朱允熥被老皇帝责罚之事。
现在听到高明说出此事,一众碍于情面过来的官员,心里顿时生出变化。
高明说得对,一个人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容不下,还能容得下别人?
这都不是贤不贤的问题了,这直接是人品有问题啊。
门里的一老一少,听到这话也挺不是滋味的。尤其是老朱,心里对朱允熥更是暗暗生出愧疚,情不自禁地就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大孙的脑袋,却不料摸了个空。
当他瞥眼看过去之时,只见那逆孙不知何时离自己一丈远了!
老朱看到此情此景,好不容易酝酿出来愧疚感霎时消失,心里暗道以后还是使劲揍吧,再不抓紧时间揍,以后想揍都走不动了……
“相对来说,三皇孙劝谏陛下取消殉葬,此为一善也。三皇孙营建王宫,出私产为贫弱百姓营造新屋,此为二善也。三皇孙监管兵器局之时,改善匠人待遇,致使匠人不致于忍饥受冻,此为三善也。三皇孙于城内兴建应天府希望学堂,免费招收贫苦百姓子弟读书,此为四善也。于城外建匠人子弟学堂,此为五善也。新王宫三皇孙未曾住过一天,建成当日即对天下臣民开放,此为六善也……”
“敢问诸公,三皇孙有此六善可称贤否?”
“这……”
高明这接连六个“善”,直接把乾清宫门前的一众官员扇蒙了。他们这才意识到,朱允熥不吭不响地竟然做了这么多事。
宫门前的队伍,一下子分成两半。
一些年轻气盛的官员,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跟前边那些上官保持距离。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碍于上司的情面不得不来,现在见三皇孙如此优秀,直接将二皇孙给比没了,他们就算用脚选也知道该如何选了。
周志清还想再挣扎一下,直接使出杀手锏。
“就算你说的这些都对,但三皇孙违背朝廷法度,私自经商,与民争利这事是真的吧?”
高明听到这话蓦地笑了,戏谑地看着周志清。
事实上,皇族子弟经商并不罕见,就是朝廷大员也多有私下里命家人经商的。
朱允炆虽然从未参与经商,但吕氏所在的娘家,可是什么生意都做。
不论是买田治产,还是经营商铺、药行、典当行等等,可谓是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但有些话不能说,一旦说了就是为自家弟子招祸。
毕竟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
再者说,这种事情一旦彻查,必定牵连甚广。如果老皇帝严查起来,恐怕朝中没几个是干净的。
“庄子有云,以财分人谓之贤。”
“虽然三皇孙经商不合朝廷法度,但三皇孙此举却合乎天理人情!”
“三皇孙自幼丧母,新近丧父。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可即使如此,三皇孙赚钱也并不是为了自己享乐,而是将绝大多数钱,都分给了太子府里同样孤苦伶仃的四位幼妹,并为其置办了大量的嫁妆!”
“可怜三皇孙自己,至今还跟豫王挤在一起,连一座像样的王府都没有,呜呜呜……”
“老夫在这里敢问一句,在我家三皇孙殿下为幼妹辛苦奔波,不惜自毁名声赚钱,为幼妹赚取嫁妆之时,你们嘴里的皇长孙在干嘛!”
“他可曾尽到了长兄的义务,又何曾尽过长兄应有的责任?”
“其上不能保全懿文太子之仁义之名,下不能护佑弱弟幼妹,只会诋毁告状,这就是你们眼中的贤明之人吗!”
在高明的火力全开下,乾清宫门前顿时出现一阵躁动,每一个人都下意识地后退,无一人敢直面他的目光。
“高先生之言振聋发聩,学生谨记,学生告辞……”
“晚辈也告辞……”
“晚辈明日即上书,请陛下立嫡长孙为嗣!”
有了第一个跑的,其他人再跑就没那么大心理负担了。
不多时,偌大的乾清宫门前就变得空荡荡,只剩下那么几个冥顽不灵之辈。
高明骂上瘾了,直接走下御阶,对着人脸骂。
唾沫星子都能喷人一脸,但被喷之人却连擦都不敢擦,实在受不了只能灰熘熘滚蛋。
但高明早就盯着这人呢,别人跑也就罢了,这个“杠精”敢跑他就敢追。
杨新炉和秦亨伯见状,赶忙伸手去拉,可高明的暴脾气上来了,岂是他们俩能拉住的?
“滚开!”
“老夫今天若是不骂死这人,老夫绝不善罢甘休!”
“前边那人给老夫站住,老夫平生还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老夫今天要跟你辩论到底!”
周志清听到这话,只恨刚刚跪得久了,把腿给跪麻了。
否则,他也不至于连个老头都跑不过,还被那老头给追上来呀!
高明也是狠人,一直跟着那人骂到了午门外,实在是把周志清给骂惨了,最后跪地上给高明磕了几个,说回去就上书陛下,请立朱允熥为皇太孙,高明这才没跟着对方回家……
躲在门口看热闹的傅友德和冯胜,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他们俩也算是混迹朝堂二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勐的人。
以一人之力,将上百名文官给骂跑,这得是多强悍的战斗力!
当两人看清走在前边的周志清时,两人心里更惊了。
“咦,这人不是大理寺的周志清吗,咋还被一个老头撵着跑?”
“据说此人口才相当了得,整个大理寺没一人能说得过他……”
“老夫家中有个子侄犯了事,就是给此人使了钱这才脱罪的……”
门里的朱允熥见到高师傅把所有人都骂跑了,刚想跟糟老头炫耀一下,就突然听到“啪”的一声,随即感觉屁股上一痛。
朱允熥满脸愤怒地看过去,只见那糟老头不知何时熘到自己身边,正满脸得意地哈哈大笑呢。
“皇爷爷,您怎么又打我!”
“咱高兴,哈哈哈!”
“来来来,小逆孙,让咱再打两下,哇嘎嘎……”
“今天真是太爽了,咱当了二十几年皇帝呀,还是第一次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哈哈哈!”
朱允熥见到糟老头发疯似的大笑,吓得赶忙跑到门口,打算逃离这个疯老头。
然而,他刚跑到门口,就被疯老头给抓了回去……
“皇爷爷饶命呀,哇呜呜呜……”
老朱把大孙抓回去好一通亲,真正的亲亲抱抱举高高,一直蹂躏了半盏茶的工夫,这才堪堪将大孙给放下。
“大孙,你拜了三个好师傅呀!”
朱允熥一边嫌弃地拿袖子擦脸上的口水,一边得意洋洋地回道。
“什么拜师?”
“是他们三个哭着喊着要收我为徒,要不是齐先生说情,我都不稀罕搭理他们!”
老朱听到这话直接柠檬精附体,一想到自己手底下一个愿意为自己说话的大儒都没有,他就气得想打人。
好吧,正好逆孙就在边上站着呢,竟然还敢嫌弃咱亲了他几口,现成的大不敬理由,正好拿过来解解气。
于是乎,老朱把小小朱放到大腿上,“啪啪啪”打了十几巴掌,这才心满意足地把大孙放到地上。
“去吧,替咱好好谢谢你那三位师傅!”
朱允熥提上裤子后,朝着老朱做了个鬼脸,不待老朱做出回应,就跟个兔子似的跑路了。
老朱在大孙走后苦笑一阵,随即拿起圣旨开始写起来。
大孙可以不计较那些人的冒犯,但他这个皇帝可不是个大度的人。
礼部尚书赵勉今天有点过分了,远远地扔出去历练几年再说吧。
那几个都察院的言官也挺跳,一会儿招吏部尚书詹微过来问问,有哪些偏远县城缺人,把他们扔出去当个教谕、主簿之类的吧。
至于县令……
哼哼,才不能那么便宜他们呢!
老朱这边正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打击报复之时,门外突然听到小太监通报。
“陛下,信国公来京看病,刚刚递上拜帖,打算入宫拜见陛下一番。”
老朱听到这话当即放下笔,快步来到门口。
“快宣!”
“信国公腿脚不好,赐他软轿入宫!”
“诺!”
老朱在小太监走后,当即命人准备茶水、糕点,还命人去御膳房通传,让御膳房整治点好饭菜,用来招待信国公。
老朱之所以在意此人,只因为此人姓汤名和,乃是老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跟老朱是真正的光屁股交情。
“来人,把咱宫里珍藏的小龙团找出来,咱这个老哥哥就好这一口,咱可不能让老哥哥失望!”
秦德顺听到这话,只感觉脑子“嗡”的一声巨响。
“回禀陛下,宫里的小龙团没了……”
老朱听到这话满脸的诧异,他平时不是奢华,喝茶也不喜欢烦琐的点茶,只喜欢泼茶。
所谓泼茶,就是后世用开水冲泡的喝茶方法。此法乃朱元章所推崇,并且在大明迅速流行起来。
“不对吧?”
“咱记得不是还有半罐子吗?”
“回禀陛下,自打三皇孙搬进乾清宫,奴婢就再也没见过小龙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