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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小时候同你说过的那个噩梦。”封居燕喉咙哑了一下,停顿了好久才继续道,“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她很小的时候常做同一个噩梦。

梦见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地方,像一个四面皆墙壁的空屋或床榻。总有一个满身是血看不清脸的人来拉扯她,想要将她推开、轰走。

那双手几乎要将她血肉抓下来,痛得她在梦里嚎啕大哭。可那个血人哭得比她还凄厉,那哭声听得人又害怕又难过,拉扯之下还会急得捶胸顿足。

对于当年的她来说,那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鬼,是幼时摆脱不掉的梦魇。

她时常在夜半惊醒,不肯承认害怕,又不敢继续睡,便跑去院门口坐着,能看到外面提灯经过的巡夜弟子。

那些大弟子们问她,为何不睡。

她折一根小树枝,小动作地假装比划,说:“我练剑,先生明日要查的。”

几乎所有人都被她骗过去了。乃至后来十年、百年,封家总流传着她少时天纵英才还勤学刻苦的传闻。

唯有封非是……

唯有这个兄长,会在她撑着下巴坐在门槛上,比划树枝假装练剑的时候,走过来问她:“阿燕,你是不是睡不着?”

她起先也不承认。

后来有一次怎么都缓不过来,坐在门槛上还在哭,便同封非是说了梦里的场景。

那是她百来年人生里屈指可数的眼泪。

她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同最亲近的兄长说:梦里那个血淋淋的人如何推她、扯她,如何弄得她满床的血还如影随形,如何哭喊着驱赶她,一会儿磕头求她,一会儿叫着骂她。不论她让到哪个角落,转往哪个方向,总是躲不掉。

封非是听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陪她坐在门槛边,看了一整夜梦都城的月亮。

到最后她抓着树枝靠在门边,在快天亮的时候睡着了。闭眼前还委屈地嘟哝了一句:“那人为何总要赶我呢……”

如今想来,哪是恶鬼赶她。

分明她才是那个雀占鸠巢的恶鬼啊。

她看着封非是,回想着近百年不曾回想过的少时梦魇,字字如刀:“你我这两具躯壳被占时,也那样撕扯过么?”

“那两个本该存活的灵魄,也是那样哭着、叫着、骂着的么?”

“有那样捶胸顿足,急得哀求甚至跪地磕头吗?”

她本以为梦里的细节早已记不清了,没想到如今一字一句逼问起来,简直历历在目。

以至于她都快分不清,那究竟是梦见的,还是她真的见过。

“阿燕……”封非是叫了她一声,不知是想打断她,还是想安抚她。

但是封居燕不依不饶。

她总是如此,凡事容不得不清不楚,总要究出个分明来:“我只问你,有那样吗?”

“有像梦里一样痛苦吗?”

封非是沉默下来。

其实他可以否认,可以编造一个谎话,说自己根本不记得了,或者说这两具躯壳生来无主。

但他知道这个妹妹的秉性,到了问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挽回了。

到最后,他只能看着对方,低声说道:“阿燕,可是你做过很多善事。”

“你做过很多很多善事,救过很多人,除过很多邪魔,收过很多弟子,递出去很多把剑,你——”他顿了一下,声音蓦地闷哑下去,“……嫉恶如仇。”

封居燕听着,半晌之后笑了一下。

她确实嫉恶如仇,世间每一次大事她都不曾退缩过,不论是邪魔横行还是苍琅北域崩塌,不论她挡得了还是挡不了,她永远握着那柄剑站在最前面。

她一度觉得“嫉恶如仇”是世间最好的评价,比什么天纵英才、天赋异禀好听得多。

因为后者是天生的,但“嫉恶如仇”是她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是她自己选的。

众所皆知,她并不是什么温和柔善的人,她脾气又犟又硬,认定了一条路便一直走到黑,决不回头。

……

她嫉恶如仇,决不回头。

那一瞬,封居燕松开了始终紧蹙的眉心。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眸光扫过千百名带着伤和血的弟子,扫过恶战后的满城狼藉,还有被暂时消挡但还会铺天盖地的邪魔黑雾。

最终,她看向乌行雪和萧复暄的方向,动了动唇。

她说:“引来邪魔的源头该如何截断?”

“以身相殉是不是就行了。”

她的嗓音太低太轻,根本听不清。等到乌行雪反应过来那句“以身相殉”,那个秉性如刀的姑娘已经瞬间起了莹白色的风涡结界。

她骤移到了兄长最近处,两手祭满了杀意最盛的剑气。

其实在那个瞬间,她是打算先杀了封非是,再自我了断的。但她在剑气落下之时,还是调转了方向。

于是,那一刻,封非是只感觉自己的眼睛被人遮蔽住了。

他听见那个跟着他长大的小姑娘叫了他一声许久没叫过的“哥哥”,说:“谢谢你陪我看了十多年梦都城的月亮。”

“但是……”

“你知道的,我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她嫉恶如仇,强占来的百年人生,不要也罢。

***

封非是听到了灵魄被剑气重击的声音,那种震动与他的心跳同步,狠狠砸了一下。

他头脑一片空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阿燕……”

“阿燕?!”

他脱口叫着,却听不见任何应答。

眼前遮蔽撤去之时,封非是甚至忘了自己是仙门出身,会仙家术法。而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撑住面前的人。

但他只看到那个生来要强的姑娘闭着眼,了无生色地倒下来,像枝上整朵凋落的花。他架扶不住,踉跄着跟她一并倒塌下去。

都说封家长老文雅得体,即便体质有恙、常带病容,也从未在人前失过色。但如今,他却狼狈地跪倒在地,全无斯文之相。

他忙乱地试图去捞碎散灵魄,却徒劳无功,只在最后一刻隐约听见封居燕的遗音:“你呢?”

我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你呢?

封非是的动作瞬间僵停。

我么?

我好像早就没有资格说什么“嫉恶如仇”了。

从他带着亲妹的灵魄,强占住这两具躯壳的那日起,他这一生就再无资格说“嫉恶如仇”了。

因为他永远都记得,那一日,那两具躯壳里本该存活的灵魄是如何哀嚎的。就像封居燕描述过的那个噩梦,那两个陌生而悲惨的小小灵魄撕扯过、恸哭过、挣扎过。

但他那时候不顾一切地想要活。

他想活着,想长大成人,想去实现一切尚未来得及实现的抱负——少时与妹妹常说的那些,要斩妖除魔、还一个清明世间。

他还想看着妹妹成人,她有着世上少见的天分和根骨,就那样离去太可惜了,那是跟着他一块儿长大的小姑娘,他舍不得。

因为他不甘、不舍,所以他以从未有过的凶狠之态,带着妹妹在这个世间存活下来。

而那两具倒霉的生灵,却因他而死,消失殆尽了。

他本以为只要活下来,他就可以大展拳脚,去做所有想做的事。他会是高兴的。

可事实上,他再没有真正高兴过。

封居燕常做的噩梦,封非是自己也日日在做。后来封居燕已经不再做梦,也不再受困扰了,他却依然如故。

他之前同封居燕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

在这百来年里,他做过许多许多善事,他门下收了数不清的浪人孤童。他无心剑术,一心扑在丹药符咒上,同花家的医梧生常来常往,制出过许多救人救命的丹方。

他这一生的大半时光,都在做相似的一件事——赎罪。

但活得越久,这罪其实越绵长,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他抢来的。到最后,他就有点分不清自己算善还是算恶了。

他在这个问题里,整整困了一百多年,不知如何解脱。

直到这一刻……

***

那些暂时被萧复暄和乌行雪横扫的邪魔污秽,就是在那一刻卷土重来的。

或许是因为封居燕自废灵魄,让那座“桥”断了一半,摇摇欲坠。而另一半也开始有所松动。

于是一切便疯狂起来。

“看那边——”不知谁失声惊叫了一句。

乌行雪和萧复暄循声转头,看见冲天的邪魔之息乌泱泱扫过来,如黑云压城。仿佛整个世间所有藏污纳垢之处涌出来的邪魔阴物,都汇聚在了这一刻。

但他们心里又十分清楚,这其实不是真的全部。

世间城镇村落那么多,除了梦都,大大小小还有百十座。正如之前乌行雪所说,他们杀了这一波,还有下一波。拦得住这里,还有别处,保住了今朝还有明日。

萧复暄在黑云疾速而来,将要吞天吃地时,一挽长剑,悍然迎去。划出来的剑气如长虹贯天。

两厢冲撞之下,整个梦都城乃至周遭山河湖水都在波荡。

乌行雪手指上寒风疾绕,冰霜飞星。

无端气劲源源不断流泻而出,仿佛深不见底。

他身形一动,瞬间如雪雾一般消散在原地。

但他并没有同萧复暄一道去格挡邪魔,而是在萧复暄未曾注意时,转身去了另一边——

他用了最凶的杀招,附上了最澎湃的气劲,缠裹着最冷的寒霜。瘦长苍白的手指探向封非是的命门。

这是他曾经身为灵王时,经历过万千次的场景——清除那些乱线,看着那些或善或恶的人在他手里死去。

他避了整整三百年,依然避不过今日这一遭。

他还是要杀人,还是要看着某个活人死在他手里。

封非是天生体质虚弱,上限有限。乌行雪又用了最快最烈的招,他其实是挡无可挡。

但在触及封非是命门的那一瞬,乌行雪还是滞了一下。

他有一刹那的遗憾和犹豫。

封非是就是在那一刻抬起了头,但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出招抵抗。而是问了一句话。那是他困陷百年的囹圄。

他说:“你会犹豫,是不是说明……我还算是一个好人?”

乌行雪道:“你在害过的人眼里是恶人,在救过的人眼里是善人。”

“我是杀你的人,两者皆非,无权评断。倒是你……可以恨我。”

话音落下,风雪俱寂。

他早已不是灵王,也没带银丝面具,遮不了脸上的悲喜。他的模样会映在所杀之人的眼睛里,而他会看着那个影子跟着眼睛里的活气一并慢慢黯淡下去。

他经历过无数回,依然觉得那是世上最孤寂的一瞬。

可这一次,在那个瞬间发生之时,有另一道影子落了进来。萧复暄的嗓音低低沉沉顺着雪沫而至。

他说:“别恨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