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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世的诸多传闻里,天宿上仙萧复暄的来历总是很神秘,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世上的,无父无母,无门无派,无情无欲。

这些传闻其实没错。

他的灵魄附着在太多躯壳里。

谁都是他,又谁都不是他。

他同时看着不同躯壳的人生无常和喜怒哀乐,既是当局者,又是旁观者。寻常人的所有炽烈情感到他这里总是淡漠的,就像浩瀚的无端海,即便某一处风浪乍现,纵观整个海面依然不起波澜。

确实无情无欲。

直到某一天,不同躯壳碰到了同一个人,分裂的情感在那一刻完整起来。

就像沉寂的亡灵忽然睁开眼。

京观的乱线每断一根,那些躯壳每覆灭一次,碎裂的灵魄就会离开。

乱线斩完,世间有了萧复暄。

最后一点碎片脱离躯壳时,他混杂在京观数以万计的亡魂中,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问过一句“你是谁”。但亡音太多,他淹没其中,对方并没有听见。

直到他后来被点召成仙,到了仙都又过三年,终于从旁人口中听闻,仙都有一个人,每每接了天诏去人间办事,总会戴上银丝面具。

他原本提剑要走,闻言又停了步,惊得那几位仙使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他记住了对方的名号——灵王,受天赐字为“昭”。

仙都众人常会好奇,灵王每次接了天诏下人间,究竟是去办什么事。而他尚未同灵王认识,就成了唯一知晓的人,只因为他曾经见过——

灵王接天诏总是回到过去斩线,于是很奇妙,曾经的萧复暄见过后来的乌行雪。

再后来,他便总能听到那个名号,灵王、灵王、灵王。灵台会提、仙使会提、礼阁会提,偶尔碰见的仙也会提。

他持剑经过,神色淡漠脚步不停,却总会将那些话听进耳里。

他们说灵王不总在仙都,灵王常会下人间。

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戴着面具来到京观的人于他而言是一场至深的纠葛。但他之于对方,只是斩过的无数乱线中的一部分,同其他任何人并无区别,甚至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意识到的那个瞬间,他心里闪过一抹很微妙的情绪。

这种微妙情绪他后来常有,总是因为同一个人。大多时候不会显露出来,盖得很好。还有些时候会被那人看见,然后对方便会笑起来,生动中带着一星狡黠,像揪住了什么似的问他:“天宿大人这是不高兴了吗?”

那种狡黠笑意倒是很少会在旁杂人面前露出来,于是他心情又会变得还不错。但为了让对方得意久一点,他会让那抹“不高兴”显露得久一点。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希望某人会忽然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些最初的纠葛,意识到他们其实更早以前就已经见过。

在他的设想里,那一幕总是发生在坐春风或是南窗下,在屋檐顶上或是窗边,有酒有落花、安宁或惬意的时候。

那某人的神情多半会是惊诧、呆愣再带些许懊恼,接着便会应许一些所谓的“赔罪”……

但他从未想过会是在如今这般场景里。

他扫过乌行雪苍白紧攥的手指,看着那双眼睛,想起当年灵王拎着剑沉默伫立于京观的身影……忽然又不想让对方知晓了。

他拇指抹着对方紧抿的唇角,借着气劲传音过去:“你还记得哪些人?”

他庆幸于此时的他能感知乌行雪所想,而对方却只能听到他有意传过去的。

他听见乌行雪说:“很多人……我杀过的,看着他们死去的,都记得……”

原来都记得。

他心里想着,然后听见自己说:“那些都不是我。”

“当真?”

“嗯,当真。”

天宿不说虚言,却总在同一个人这里屡屡破例。

***

乌行雪始终盯着萧复暄的眼睛,慢慢感觉到手指关节泛起了酸。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抓得有多用力。

还好。

还好萧复暄不是那之中的一个……

乌行雪手指上的血色回来一些,极轻地松了一口气,但他依然有几分不放心,问道:“那你当时在哪?”

他仔细回想一番,又道:“我记得当时没有其他活人在京观……”

萧复暄:“不是活人。”

乌行雪一愣:“那是什么?”

萧复暄道:“京观里有什么,我便是什么。”

乌行雪下意识想到了那些亡人,京观确实埋的是沙场中人,但是……

还没等他多想,萧复暄又道:“不知为何我的灵魄会流落在那处,但你当时所为,让一些亡魂得以解脱。”

乌行雪怔了一下:“解脱?”

“嗯。”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要想起京观,就会陷入良久的沉默里。那是落花山市的热闹和人语也改不了的反应,直到这一刻终于有了改变……

他被萧复暄的气劲包裹住整个心脏,听见对方嗓音温沉地说:“你救了很多人。”

他轻眨了一下眼。

我救了很多人……

“你让很多人解脱了,我是其中的一个。”萧复暄说:“我还同你说过一句话。”

乌行雪怔怔应道:“什么话?”

萧复暄道:“你应当不记得了,我离开前问过你‘你是谁’。”

乌行雪愣了片刻,轻声说:“我记得。”

他真的记得,尽管那道嗓音太模糊了,淹没在太多凄厉的亡人尖啸和哭音里,但他确实记得有人问过他一句“你是谁”。

这句比什么都模糊的话,在此刻忽然成了最为清晰的印证。

在听到这句的瞬间,乌行雪安定下来。

曾经想起京观时那些沉默的、寂静的瞬间,在数百年后的此刻,只因为一个人的几句话,居然变得不那么让人难熬了……

“萧复暄。”

他忽然很想叫一叫对方的名字,也真的叫了一声。

只是没等他继续开口,整座封家高塔就猛地震动几下,动静之大,几乎让人站不稳。

宁怀衫措手不及,被颠得踉跄两步,眼看着要扑撞上自家城主。

“哎我次——”他吓一大跳,又刹不住势头,索性闭了眼心说死就死吧。结果就感觉迎头一击罡风,像墙一样,咣地砸在他鼻前。

他“啪”地贴在风墙上,睁开一只眼睛,就见自己离城主只有半步不到,却分寸不得进。

而天宿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

宁怀衫:“?”

天宿手还在城主脸边。

宁怀衫:“???”

他一句“这塔怎么了”卡在嗓子里,半晌又咕咚咽了回去。然后撑住风墙,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结果高塔又猛震几下,宁怀衫“啪”地一声又贴了回来。

“我……”

他咽下粗口,最终还是忍不住在罡风中喊了一句:“这塔是要彻底塌了吗这么颠?!”

乌行雪起初也以为是高塔要倒、封家秘地要破。

然而当他眼前的景象有一瞬间变得错乱时,他便猛然意识到不对!不是高塔和秘地的问题。

“是整个过去。”萧复暄敛眉道。

听到这句话时,乌行雪也反应过来:是这条因封家家主而起的乱线正在消失,所以场景才会错乱。

他不知道身为邪魔的自己还有没有当年灵王拨乱回正的能力,就算有,那也很不对劲,因为他还没动手呢。

乱线会自己崩毁吗?

乌行雪心想,不可能的,否则要他灵王做什么。

那便只有一个答案了——

这条乱线本身没崩,如今的异动是不同时间上的场景开始错乱。这条线“想要”驱逐他们,“想”在自己被斩断之前,让他们几个离开这里,回到现世中去。

而线是不会“想”的,只有人才会。

有人不想让这条线被毁,所以留了些布置和手脚,一旦被触及,就会将闯入者横扫出去,然后将自己重新藏匿起来。

乌行雪之前还疑惑过:数百年前的自己明明来到了这条线上,出现在了落花山市和封家,为何没有直接斩断它。

此时此刻,他总算明白了……

恐怕当年的自己也碰到了相似的情况。

就像在证实他的想法似的……

诘问刚止,萧复暄的“免”字剑还在嗡然长鸣,封家家主的灵魄还在颤抖。封徽铭眼里的光正在缓缓熄灭,久存地底的万千亡魂正在尖啸中挣脱封禁,那两口黑棺也在咯咯作响。

一切都在延续中,但乌行雪却感觉眼前骤然一花。

那一刻,一阵难以承受的剧痛猛地袭来,就像是有两股力道牵住他,各执一边,然后猛地撕扯起来。

这种剧痛出现的刹那,他居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紧接着他便意识到,那是过去和现世来回拉锯时会有的痛楚。

他还是灵王的时候常有此感,但那时候他在乱线与现世之间往来自如,即便有不适,也是一瞬间的事,全然不用在意。

可这次不同,这次漫长又反复,着实有些难熬了。

他自嘲一笑,心想还不如继续五感衰退呢,那是钝刀子割肉,虽然难受却能留几分清醒。现在可好,显得他多受不了痛似的。

好歹是一介魔头……

他于铺天盖地袭来的痛楚中骤失意识,在陷入黑暗的瞬间,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第五卷照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