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徐锦从昏迷中醒来。他羞愧难当。刚才生死一瞬间,他才发觉自己骨子里是多么懦弱。他永远做了不了杨炼,做不了海瑞。因为昂然赴死的勇气,不是人人都有。
他默默的回到言官堆儿中,跟同僚们跪在一起。他渴望,同僚当中能有看破生死的人,做第一个去死的铮臣。
可惜。满朝言官,虽然口口声声说要来“死谏”皇上,却无一人有着直面死亡的勇气!柳木薄板棺白买了。抬棺进谏的唯一意义,便是让福禄街的那些棺材铺掌柜发了一笔横财。
此刻,言官们能做的,也就是声嘶力竭的空喊那句“立即册立皇长子为储君”的口号。
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名矮胖的言官沙哑着声音提醒一众同僚:“呃,我说诸位。咱们别喊了。沉默跪谏便罢。有时候,沉默是最有力量的呐喊!皇上一日不同意册立皇长子为储君,咱们就在这里跪一日!十日不同意,便跪十日!直至咱们全都跪死在此地为止!”
张鲸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魏忠贤在一旁提醒他道:“张公公,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该动手了吧?”
张鲸点点头,站起身,高声道:“刚才徐副都院问我,让东厂番役们站在你们身边作甚。好,我现在告诉你们原因!东厂跟锦衣卫一样,有监察百官不法情事的职责!今天来永寿宫的官员当中,有许多平日里横行不法!我要在永寿宫大殿前,处置那些明里自诩清流,暗地里横行不法的乌龟望八蛋!”
一众言官闻言,面面相觑。
魏忠贤翻开了手中的那本册子,高声道:“吏科给事中赵苑明,万历二十二年至万历二十四年,嫖宿京城百花楼达上百次之多!有伤风化、官贞!”
张鲸高喊一声:“东厂番役听令,将赵苑明拖出来,杖责二十,以示薄惩!”
四名高大的东厂番役将赵苑明拖了出来,按倒在地。
赵苑明大呼道:“冤枉!张鲸、魏忠贤,你们这是栽赃陷害!”
魏忠贤冷冷的说道:“我们厂卫办案,一向讲究个铁证如山!你这两年间,嫖宿过的百花楼粉头有杏花、凤儿、翠玉、桂云、琪儿。。。一共四十八个粉头。个个都有画了押的证词在!要不要我派人去东厂,把她们的证词全都取来?”
赵苑明闻言,羞的一言不发,满脸通红。
张鲸一声令下:“打!”
两名东厂番役挥动大棍,打在赵苑明身上。赵苑明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
二十棍打完,张鲸走到赵苑明面前,笑盈盈的问道:“赵大人,二十棍打完了。你是回家养伤,还是留在这里,继续跪谏?”
赵苑明气息微弱的说道:“回,回家养伤。”
张鲸大喜:“好!来人,将赵大人送回府!”
魏忠贤翻开那本册子,继续朗声念道:“都察院监察御史吕行健,纵容其侄吕磐,兼并京郊百姓良田达八百亩!罪大恶极!”
“大理寺少卿王佯之侄王纺,强女干良家妇女。王佯身为朝廷命官,不思大义灭亲,反而勾结顺天府丞包庇之!罪大恶极!”
“万历二十三年秋,山东布政使衙门秋粮税账亏空。户科给事中孙笑川觉察之。山东布政使柳旭,私下送孙笑川白银三千两!孙笑川纳之,将亏空之事瞒下。罪大恶极!”
魏忠贤连珠炮似的抖出了七十多件言官的不法情事。这其中,有的是实情,有的是栽赃。而实情又多于栽赃。
万历朝的言官们,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他们天天站在道德高点上骂这个,参那个。个个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亚圣人。其实,这些人自己的屁股底下,没有几个是干净的!
七十多名言官,被东厂番役就地打得血肉模糊。每打完一个人的屁股,张鲸就会问挨打的人一句话:“你是回家养伤,还是留在这里,继续跪谏?”
几乎每个人都会回答:“回家养伤。”
不多时,永寿宫大殿外的一百多名言官,只剩下了三十人。
张鲸走到徐锦面前,挑衅似的说道:“徐副都院,您瞧。我可没动用武力驱赶谏言皇上的言官。呵,祖宗制度,我又怎么敢违背呢?我只是在尽东厂督公的职责,惩治横行不法的官员!”
徐锦又气又恼,咬牙切齿的说道:“张鲸,你好手段!”
张鲸笑而不语,转头对其他二十九名言官说道:“告诉诸位吧!魏忠贤手里的册子上,还剩下最后一个人的名字!你们猜猜是谁?”
这二十九名言官不是圣人。谁敢说自己自入了仕途就没做过什么犯忌讳的事儿?他们是人人心虚。
张鲸道:“诸位,你们要是齐齐退到宫外,我就不让魏忠贤念那最后一个名字。若还是跪在这儿呢。呵,就别怪国法无情了!我会处置今天要处置的最后一个人!”
二十九名言官闻言,又是一阵面面相觑。终于,一个都察院的御史率先起身,朝着宫门外走去。接下来,是两个人、三个人、十个人。。。
一柱香功夫后,跪在永寿宫大殿外的,只剩下徐锦一人。
张鲸轻笑一声,让魏忠贤拿过名册,展开在徐锦面前。
张鲸道:“徐副都院,瞧见没,其实册子上的人名,魏忠贤早就念完了。根本没有什么最后一个人名!刚才你那二十九个同僚,还是站的不够直,走的不够正啊。要是心不虚,他们怕什么?走什么?我就不明白了,有些人啊,明明自己屁股底下是一坨一坨的屎,却非强求其他人洗干净自己的脸。你不觉得可笑么?”
徐锦近乎嘶吼着回答张鲸:“可笑!可笑之极!”
说完,绝望的徐锦起身,捂着额头上的伤口,大步走向宫门外。
魏忠贤凝视着徐锦离去的背影,对张鲸说道:“张公公,都说言官难对付。可您老三下五除二便将他们杀的片甲不留。”
张鲸意味深长的说:“其实啊,皇上本来是打算用贺六对付这群言官的。可贺六的心还是不够狠,手还是不够黑!他不愿做皇上手中杀人的刀啊!我张鲸是没了根的人,没贺六那么多的顾及。人要是没有顾及,便能办成这世上最难办的事,斗败这世上最难斗败的敌人!”
魏忠贤问:“张公公,我不明白,咱万历朝的言官里,为何就没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张鲸的回答字字珠玑:“为何?因为张居正当年所定‘考成法’名存实亡!考成法是约束官员的一个笼子。有时候,权力就像是老虎。没有笼子关起来,老虎是要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