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与海瑞这一别,即为永别。两年后,万历十五年冬,海瑞积劳成疾,病逝于任上。
海瑞的妻女早已先他而去。海瑞临死时,陪伴他的,只有老管家海安和至交老友王用汲。
海瑞的临终遗言,是对老管家海安说的。遗言是:“明日,你拿六钱银子到兵部。”
入冬后,金陵兵部管着给城内官员们送柴火钱。海瑞是个认真的人。他亲自测算后,得出了结论:兵部今年多给了我六钱银子的柴火钱。
海瑞一生,骂过贪官、骂过奸党,骂过皇帝。那些慷慨激昂的谏言,却没有这句近乎平淡的遗言来的惊天动地。
我海瑞干干净净的来到人间,亦要干干净净的走。
这就是海瑞,海刚峰。
海瑞曾经对贺六说过一句实话。他了然一身,连置办棺材的钱都没有。他死后,丧事要劳烦好友王用汲。
王用汲跟老管家海安清点了海瑞的遗产。朝廷正二品大员海瑞的遗产如下:散碎银子一两二钱;铜钱一串;糙米一缸;破衣服数件;装衣服的破木箱一口;书籍数百卷。
扣除要退给兵部的那六钱银子,正二品大员海瑞的遗产,的确不够置办一口棺材的。
王用汲给海瑞操办了丧事。他没有想到,海瑞出殡的那天,金陵城数万男女老幼、商贩僧侣皆着孝服,痛哭流涕,步行数十里,为海瑞送殡。
万历帝闻海瑞死讯,悲痛不已。下旨追封他为太子太保,赐谥忠介。
后世史家,对海瑞的评价不一。
有人说:他是古往今来为官者的清廉楷模。
有人说:他是个好人,却办不成什么事。
更有人说:他的正直、廉洁,乃是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
且说贺六启程北上,忙不迭的赶回京城,是因为有件大事等着他去办。
再有几个月,前任首辅张四维便过了守孝期。按照规矩,万历帝必须下旨,起复他回京,重任内阁首辅一职。
贺六必须去一趟张四维的老家,山西蒲州。
张四维反对新政,万历帝怎能容得下他?这等脏活儿,又要贺屠夫出马了。
万历十三年六月二十,贺六回京。
奉天殿早朝。
万历帝问道:“贺六,年初御史房寰参劾海瑞。朕派你去金陵查访,你查出结果了么?”
贺六道:“启禀皇上,海瑞刚正不阿,清廉如水。金陵城的百姓,个个感念其恩德。房寰参奏海瑞之言,皆是一派胡言!”
首辅申时行出班,替海瑞说起了好话:“皇上,臣听闻海瑞担任金陵都察院右都院后,提倡节俭,反对奢靡之风。金陵城世风为之一变!说海瑞有罪的人,乃是心怀叵测。”
万历帝道:“拟旨,都察院御史房寰污蔑忠直之臣,有负皇恩。罚俸一年,降一级任用。贺六,海瑞上折,让朕恢复洪武年间的六十两扒皮萱草法。你此去金陵查访,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贺六连忙道:“启禀皇上,如今距洪武年间,已经过了两百多年。扒皮萱草法已是不合时宜。”
万历帝道:“嗯,那就作罢吧。”
礼部尚书徐学谟出班道:“启禀皇上,皇上的万年吉壤,已勘测完毕。礼部和钦天监一致认为,大峪山风水极佳,可为帝王陵寝。”
大明的皇帝,在壮年时便选定万年吉壤,修建陵寝,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万历帝道:“既然礼部和钦天监都认为那是块吉壤,陵寝就定在那儿吧。着工部立即破土兴建陵寝。另外,贺六,你们锦衣卫调三百力士过去,做陵寝守卫。”
贺六连忙道:“臣遵旨。”
贺六不知道,万历帝的这个决定,数月后会让朝堂上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万历帝道:“无事就散朝吧。贺六,你随朕去一趟永寿宫。”
早朝散去,贺六跟着万历帝来到永寿宫。
万历帝并不说话,只是坐在龙案前,埋头批阅着奏章。
贺六知道,那件差事,皇上不想主动开口。因为他一开口,千秋史册恐怕会说他是枉杀首辅的昏君。
于是,贺六先开了口:“启禀皇上。有御史参奏,山西蒲州府同知蒋舟方贪污府库存银。臣想亲自去一趟蒲州,查办此案。”
府同知只是区区正五品官员。查办这样一个小官儿,何劳锦衣卫六爷亲自出马?
万历帝和贺六是心照不宣。
万历帝道:“哦,那你在京歇息几日后,就动身去蒲州吧。”
贺六叩首:“臣遵旨。”
就在此时,一个女人忽然闯进了永寿宫。
这个女人身着贵妃华服,面若桃花,美若天仙。永寿宫大殿,是万历帝处理政事的地方。不经传见,谁敢贸然入殿?
万历帝见到此女,却站起了身:“爱妃,你怎么来了?你刚怀了身孕,四处跑万一伤了胎气,那可不是玩的。”
这女人,乃是万历帝新册封的贵妃郑氏。如今王皇后已不是独得圣宠。万历帝当下最宠爱的,是郑贵妃。
贺六在殿下叩首道:“皇上,臣贺六告退。”
郑贵妃却叫住了贺六:“等会儿。你是贺六?锦衣卫的那个贺疯狗、贺屠夫?”
贺六一怔,叩首答道:“是。”
郑贵妃笑靥如花:“本宫还当你是个红眉毛、绿眼睛,屁股喷火,脑袋冒烟的怪物呢。今日一见,不过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罢了。”
贵妃戏谑、调侃外臣,不合礼制。万历帝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咳。贺六,你先下去吧。”
贺六出得永寿宫大殿,回了家。
他的女婿李如柏现任蓟镇副总兵。朱香和李汉骄已经回了蓟州。贺世忠则跟妻子月儿、儿子泽贞留在了京中。
一家人吃团圆饭的时候,贺世忠随口说道:“我前两天听王公公说,皇上已经一个多月没去坤宁宫看王皇后了。他老人家现在专宠郑贵妃。”
贺六连忙道:“宫中隐事,其实咱们做臣子的可以妄言的?”
贺世忠压低声音:“爹,不是我诚心多嘴多舌。只是。。。司礼监掌印张鲸,最近跟郑贵妃走的很近。”
贺六眉头一皱:“哦?这张鲸倒是挺会找靠山的。”
贺世忠道:“谁说不是呢?爹,张鲸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小心他活过来,反咬咱们一口。再有,张四维的守丧期快过了。等他回了京城,张鲸宫内有郑贵妃做靠山,朝堂上有张四维做盟友。。。”
贺六一笑置之:“张四维?恐怕是回不了京城了。我在家歇两天,就要去蒲州。”
贺世忠惊讶不已:“皇上要除掉张四维?”
贺六笑道:“你怎么忘了锦衣卫的规矩?”
贺世忠连忙道:“是,爹。不该问的我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