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老弱妇孺如过江之鲤一般涌出寨门。
贺六问李黑九:“你的压寨夫人梁上红呢?”
李黑九答道:“我派了十几个兄弟,早就把她送走了。我知道就算投降,朝廷也不会饶了我。更不会饶了她那个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她是个好女人,我不想连累她。”
老胡对贺六说:“不活捉梁上红,咱们这差事就等于办砸了。”
李黑九闻言大怒:“你们这些朝廷命官为何非要跟一个妇道人家过不去?”
老胡笑道:“过不去?谁敢跟她过不去?我们是接她去京城享福的。难道你不知道她的爹是谁?”
李黑九摇头:“她跟我说她爹早就死了。”
这时,山寨门中走出一千多精壮汉子。贺六思忖,这些人应该就是李黑九盘踞燕南山的老底柱了。
贺六问李黑九:“按理说,你有一千多武艺高强的弟兄,可以依托这山寨与我们做一番周旋的。你为何要不战而降呢?”
李黑九叹了口气:“弟兄们上山为匪也是被逼无奈。我们都是穷庄稼人出身,这些年我们是抢了不少人。可我李黑九抢过有钱人,抢过当官儿的,就是不抢穷人的!我的弟兄在两天前已经打探清楚了,来围剿我们的官军有上千条火铳,十几门西洋炮。我知道火器的厉害,装铁砂打猎用的别烈铳尚且能一打一大片,何况是一抱粗的西洋炮?你们要是打了炮,寨子里不知道多少老弱妇孺要命丧黄泉。”
贺六凝视着李黑九,他认定,李黑九虽然是土匪,却是个好人。
方知府提醒贺六:“六爷,李黑九这厮这几年抢劫了不少富户,山寨内定藏着大批的财宝!”
贺六问李黑九:“是这样么?”
李黑九朝着黑压压往山下走的那些老弱妇孺努努嘴:“我的财宝,都在这些苦命人的肚子里呢!”
贺六心忖,这李黑九说的应该是实话。养活数万妇孺好几个月,便是有座金山也吃空了。
众人押着李黑九来到山寨“聚义厅”。
聚义厅的门口,竖着几块大牌子,用歪歪斜斜的字写着几条山寨规矩。
“欺压穷人,一刀两洞。”
“侮辱民女,阉。”
“出卖兄弟,三刀六洞。”
“偷坟掘墓,砍脑壳。”
贺六指了指那几块大牌子,问李黑九:“这是你给山寨定下的规矩?”
李黑九点点头。
贺六叹了一声:“唉,这年月,有些官员还赶不上土匪知理呢!”
进得山寨大厅,只见大厅中央供着几方神牌。
第一方神牌上大书“大宋岳武穆王之正位。”
第二方神牌大书“汉寿亭侯关云长之正位。”
第三方神牌上写着“大明忠直公杨炼之正位。”
贺六惊讶道:“你们除了拜岳王爷,拜关公,还拜杨炼?”
李黑九点点头:“据大兴县逃到燕南山的人说,杨炼杨大人是世间难寻的好官。最近我又听说杨大人被严嵩那对狗父子暗害了。所以立了这个牌位。”
贺六心道:杨炼自尽“栽赃”严嵩父子,倒是颇见成效。连乡野间的土匪都知道是严嵩父子二人“暗害”了杨炼。
贺六道:“将李黑九压下去,好生照料吃喝。”
陆四拱手:“六爷,蓝神仙让咱们将梁上红带回京城。现在梁上红被李黑九送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贺六道:“少指挥使不必着急。我有个法子,定能让梁上红现身。”
老胡笑道:“少指挥使,咱们锦衣卫的六爷这些年一直被人看作十三太保里第一老实的人。其实,他肚子里面主意多着呢!放心,他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贺六命人在顺德城门外贴出告示,对主动放下刀枪的燕南山“匪众”一律不予追究。另外宣称两日后当众处死燕南山匪首李黑九。
两日之后,顺德城东。
城东临时搭建起了一个法场。法场中央绑着李黑九。他身后站着两个魁梧的刀斧手。
贺六、老胡一众人坐在监斩台上。
法场周围渐渐聚拢了不少的百姓。三千神机营兵士、四百锦衣卫火铳队力士将法场围的严严实实。
已到午时,三刻之后便要行刑。
百姓们忽然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倒一片:“大人们,黑九爷是大好人啊,不要杀他!”
“放了黑九爷吧!”
百姓们苦苦哀求着。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站起身来,朝着监斩台大喊:“你们要杀救了无数灾民命的黑九爷,对不顾灾民死活,违抗圣旨盘剥百姓的贪官方仲却不管不问!大明朝还有天理么?”
方知府吩咐手下衙役:“那少年蛊惑人心,涉嫌谋反,给我抓起来!”
贺六却瞪了方知府一眼。老胡道:“方知府,监斩台上有我们三位锦衣太保在,似乎还轮不上你发号施令!”
贺六道:“将那少年带上来!”
两名锦衣力士将少年郎带到监斩台前。少年当着一群身穿官服的人,竟然面无惧色。
贺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见官为何不跪?”
少年郎朗声答道:“在下顺德府秀才,叶向高!大明有制,有功名的人可以见官不跪!”
老胡“噗嗤”一声笑了:“看你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怎么可能有秀才功名?”
叶向高正色道:“如果大人不信,可以调验府学的档案!若没有我叶向高的名字,我情愿随黑九爷一同赴死!”
贺六道:“十五六便得了秀才的功名,你的前途无量啊。既然有大好前途在,为何要诬告知府?你可知道,诬告朝廷命官,我可以让直隶学政夺了你的功名,再杖责流放!”
叶向高道:“大人,我不是诬告!今年北直隶大灾。忠直公杨炼死后,皇上下旨免去了整个北直隶的赋税。可上个月初五,知府方仲却下令征缴这一旬的赋税。我想问大人,方仲这算不算抗旨?”
方知府闻言大惊:“六爷,这小子血口喷人!”
叶向高冷笑一声:“血口喷人?顺德府的乡亲们都可以作证!”
法场外跪着的百姓们闻声,纷纷喊道:“确有此事。”
贺六看着方知府:“方知府,抗旨不遵,你好大的胆子!还有,你收的赋税都到哪里去了?”
方知府连忙凑到贺六耳边道:“六爷,这里面还有些隐情。请您看在我的干爹孙书剑孙大人的面上。。。”
贺六一把推开方知府:“我们锦衣卫办事从不看任何人的面子!来啊,拿下方仲。斩了李黑九后,带回北镇抚司,细细审问!”
直隶巡抚孙书剑是严嵩的干儿子之一,方知府又是孙书剑干儿子。要论辈分,这方知府倒要称严嵩一声干爷爷。
贺六如今已暂时加入了裕王党一边,自然不会放过方知府这个严党。
贺六又对叶向高说道:“方仲我已经拿下了。李黑九聚众落草为匪,作为匪首,他的脑袋我是一定要砍的!大明律摆那儿呢。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我也想救他。可惜国法无情。”
贺六这么说,少年郎叶向高也不便多言,只得退下。
老胡对贺六说:“瞧这少年,脸上还真有些气象。待他成年后,必有一番大功业要建。出将入相也说不定呢。”
陆四在一旁道:“三爷,您还会看相呢?您看看我这面相如何?”
老胡敷衍陆四:“少指挥使天生富贵,一看就是贵人相。”
眼见已快到午时三刻。
老胡问贺六:“这梁上红怕是不会来了。你该不会真要杀了李黑九吧?”
贺六道:“按照大明律,李黑九是匪首,的确是死罪。再说蓝神仙又交代过。。。咱们只能斩了他。”
贺六话音刚落,法场东北角猛然窜出十二个人来。为首的是个女人,她二十来岁模样,唇红齿白。十二个人各持一把腰刀,冲向法场中央。
傅寒凌大喝一声:“有人劫法场!给我拿下!不要动用火铳,抓活的!”
十二人对三千,简直就是飞蛾扑火。
神机营的弟兄不愧是明军精锐,绕是劫法场的那十二人奋力拼杀,还是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十二人便被生擒活捉。
傅寒凌押着为首的女人来到监斩台前。
贺六问:“你是梁上红吧?”
女人点头:“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黑九的夫人梁上红就是我!”
贺六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劫法场。”
梁上红道:“我跟黑九爷有约定,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知道就凭这十几个弟兄,救不出黑九爷。我这趟来,就是求死的!”
贺六道:“此女甚为可疑,压下去,严加看管。”
李黑九在法场中央喊道:“贺大人,我李黑九是将死之人。请你满足我最后一个心愿,让我女人喂我碗酒,送我上路!”
陆四道:“六爷,李黑九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看在他救了几万灾民的面儿上,就满足他这个心愿吧。”
贺六道:“既然少指挥使开恩,就让梁上红给李黑九送碗酒,权当是给她的丈夫送行吧!”
梁上红带着脚镣,手里捧着一碗酒缓慢的挪动到法场中央。
“黑九爷!能做你的女人,我这一辈子不亏!”梁上红哭着说。
李黑九大笑:“哭什么?我要去阎罗殿了!呵,说不定你男人一高兴,打死阎王爷,抢了他的阎罗殿!”
梁上红给李黑九喂酒。李黑九“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痛快啊!红儿,我就爱听你唱曲儿!来,唱个曲儿,送爷上路!若有来生,咱们还做夫妻,还一起杀那些为富不仁的王八蛋、鱼肉乡亲的狗官!”
梁上红抹了抹眼泪,亮开嗓子唱了首《匪歌》:“吃菜要吃白菜头,嫁人要嫁大匪头。睡到半夜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砍头!”
梁上红豪迈而又凄美的歌声回荡在法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