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都原本是有宵禁的,一年四季,最晚戌时一到天下便彻底黑下来,因此,戌时是寻常宵禁的时间,但是,因为诸国会盟的关系,这两个月宵禁的时间,比往常晚了许多,为了方便各国商人能够宾主尽欢,宵禁的时刻延迟到了子时。
今日驿馆中发生的南梁使者被害的事情依旧没有查出什么结果,自事情发生之后,南梁太子梁荣便进宫去见皇甫彧了,直到傍晚的时候方才回来,回来之后,梁荣一改先前事情发生时候的强硬态度,南梁并未再针对此事而做出别的什么动作,而日落的时候,驿馆外边原本说是要保护各国使者的禁军也纷纷撤去了,如此一来,驿馆中原本因为禁军包围而升起的紧张气氛也渐渐消失,但是,各国使臣却纷纷安排了自己带来的人进行严加防范,而显然的,即便如此,各国与南华之间,也隐隐有了紧张势,这些,已经够皇甫彧头疼了,要知道,小国虽小,倘若一起给他找麻烦,也不比一个大国那么好对付。
对此,阮弗并不感到意外,不管驿馆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夜幕笼罩整个华都的时候,她便与玉无玦暗中离开了驿馆。
华都永前街是华都最热闹的街市,永前街的北巷,这几年,一直有一座看起来非常雅致的府邸,只是那府邸却时常紧闭,让人以为没有主人似的,直到前不久,这空落落的府门,才挂上了门牌,在夜间亮起了灯火,白日的时候,也时常有人进出,并且进出的,不仅仅是此次从八方而来的商户,更有诸国的权贵。
这便是穆府。
不过四五日的时间,这座已经挂上了穆府牌匾的府邸已经成为华都趣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如今已经入秋,夜晚风有些凉,穆府门前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晃动着,那烛火也随着微微晃动,但却半分也没有会被风吹灭的趋势。可是,这府门却如黑夜中潜藏的一只巨兽,隐隐之中有一股蓄势待发的感觉,好似随时可以扑向任何想要冒犯它的人一般。
这里已经是北巷深处,很多年前,这里是南华众多文人学子羡慕和神往的地方,只是如今,这一片已是空落落,没有什么人居住,因为,这片区域,在六年前,曾经被一场府门大案的大火燃烧过,那里流淌出来的血液,曾经染红了一地的白雪。
深夜自是静悄悄的,夜风忽动,穆府门前原本岿然不动的灯笼忽熄灭,原本被灯笼照见而醒目地两个字,瞬间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府外闻不见动静,但是,此时此刻,穆府后院,却已经厮杀一片,血腥一片。
直到一刻钟之后,后院的动静也渐渐沉淀了下来,青衣站在廊檐下,负手看着被按压跪在地上的几个黑衣人,声音清冷,“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面色不为所动,自是不会说话。
青衣冷哼一声,原本按压着黑衣人的人,手起刀落之间,已经刺穿了黑衣人的琵琶骨,只闻惨烈的叫声。
青衣不屑地看了跪在地上的那些人一眼,“我也不需你你们招供,这等时候,想着对我下手的,除了许怀闻,还有谁?”
黑衣人神色痛苦,但听青衣的话,还有人闻言,诧异地看着青衣。
青衣淡淡瞥了对方一眼,“带下去,送回去给许怀闻。”
说罢,青衣不再看院中一眼,冷着脸转身进入了房中,再回到房中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不像外边看起来那么清冷了,带了一些暖意。
“小姐,晋王,济王。”青衣道。
坐在屋中的,正是阮弗与玉无玦,还有因事被带出来的玉无凡。
玉无凡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青衣,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青衣真正的身份,比起以前知道的,还要复杂,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倒是阮弗一笑,“你如今也不是我身边的侍女了,不用如此。”
青衣道,“小姐永远是小姐。”
阮弗无奈,也不愿再去纠正青衣了,只是不经意扫了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玉无凡,这几日,玉无凡多多少少,明明暗暗与自己提过青衣,自打上一次的事情之后,他似乎更加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一般,只是,今夜,他将会更加清楚的知道,青衣究竟还能做什么事情。
她不想让青衣受到伤害,但是不会冷硬地插手两人之间的事情,但是,不论如何,玉无凡都应该知道,他以前所认识的青衣,还不够多,至于接下来会如何,便看他自己了。
阮弗坐下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你也坐下吧。”
青衣抿唇,一会儿之后,还是在阮弗的眼神中坐在了阮弗的对面。
阮弗这才开口道,“这几日如何了?”
青衣唇角升起一些笑意,“前来拜访的,各国权贵,自然是有招揽之意,穆家这些年行事在暗中,没有表明到底是与那个势力相关的,但是,穆家的发展如此之快速,不可能背后没有什么力量推动。借着本次诸国会盟的机会,自然是有许多人想要招揽的,而这次的诸国商会,也来了不少各国着名的商户,其中已经有一些人来拜访过,其中有不少真心实意想要结交的,又一些想要合作的,有一些是想要打探消息的,接触过一些人之后,北燕、南华、吴等国家的皇商已经已经伸手,想要与穆家合作。”
阮弗点了点头,“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青衣道,“已经确认了几家原本还不太确定的商户,其实暗中也是为皇室服务的,另外,燕玲珑与燕璟这两兄妹看起来兄妹情深,但是,燕玲珑暗中已经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商业势力,恐怕是燕璟所不知的。”
阮弗冷笑道,“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谁的江山不想掌握在自己手中,岂能任由旁人在一旁指手画脚?”
玉无玦在一旁听着,今夜出来,纯粹是做护花使者,这会儿听到阮弗这句话,他吹着茶杯雾气的动作一顿,轻轻盖了盖,放在阮弗的面前,意味深长地看了阮弗一眼。
阮弗见此,唇边冷笑忽的消失,端起茶杯,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玉无玦只是摇了摇头,眼中划过一抹无奈。
他的河山,永远可以让她指点。
青衣皱眉道,“自打第一次进华都,燕璟与燕玲珑来拜访过一次之后,这两人倒是没有再来了。”
阮弗叹了一口气,“试探,在某段时间内,一次就够了,何况,以燕玲珑的心计,也不会这般贸然想要与穆家合作的,总是想要观察一番,看看你将会与华都中的哪些人相处合作。”
青衣点了点头,“不过这才两三日的时间,自穆家进入华都之后,暗中也有不少人盯着穆家的。”
可不是,这几日,穆家在各地的生意都受到了一些暗中势力的打压,不过这些青衣还不放在心上,这个节骨眼上,被她拒绝了的生意人,总会有一些想要报复的,不过,不急,她会慢慢收回来,到时候,诸国商会结束,她要穆家掌管中原十路商脉!
阮弗道,“你尽管做你的,明抢也好,暗箭也罢,不过,穆家也不能吃亏。”
“小姐放心,青衣知晓。”
阮弗笑了笑,“你已经完全能独挡一面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南华呢?只怕南华会更加不安分吧。”
青衣勾唇道,“南华的确是最不安分的,我回到华都的第二日,便前去穆家的旧址吊唁,我现在就是当年的穆家人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即便如此,过了这么多年,不论是皇甫彧还是许怀闻都不敢在翻出当年的事情,穆家在商界的名声与能力让他们忌惮,而他们更加忌惮的是,倘若再翻出当年的事情,会出现引起一些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的人的不安。”
阮弗冷然一笑,“皇甫彧怕了,许怀闻也怕了。如今经过多年的沉淀,因为当年之事而受到冷落的,被打压的人若是想要反抗,只怕皇甫彧会受不了,而且,这些年虽是沉默,但是民间已经有不少学子相信孟氏,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武将的刀,而是文人的嘴,皇甫彧承受不起。不过你还是要小心,目前,你只是来参加商会的穆家而已。”
“青衣明白。”青衣垂头道。
她明白要如何做,明白要如何找一个最好的时机,一击毙命。
暗里,不论许怀闻想要对青衣做什么,表面上永远只能笑脸相对,就像今夜的刺杀一样,尽管许怀闻吃了一个哑巴亏,他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忍。
“但是你还是要小心一些,任何时候都要自己安危为重。”阮弗提醒道。
青衣面上的笑意明亮了几分,“青衣明白。”不过她又皱眉道,“诸国皆是对穆家有所企图,若是辰国没有动作……”
“谁说辰国没有动作?”阮弗道,“逸王穆家虽是暗中在辰国行事,但是,却也没有正式与辰国接触,你若真的是有那样的打算,这一次,便是一个将穆家在辰国变得明朗化的机会。”
青衣只低头想了一会儿,便道,“青衣与小姐……”
阮弗打断青衣的话,“我是我,那是你,不论我们的交情如何,这件事,不适宜我来做。”
青衣也知道其中的一些弯弯绕绕。
若是她真的想要在辰国立根,必定不是从效忠阮弗这里开始,而是从拉近穆家与辰国皇室的关系出发。
只是……
她还在想着,坐在另一边,自阮弗与青衣说话之后便一直没有开口的玉无凡道,“长清,这件事,交个我做如何?”
今夜阮弗与四哥带自己出来,而他又听了这么久的阮弗与青衣之间的话,自然已经明白了许多,倘若辰国需要一个人来与穆家接洽,那么,这个人,便是他了。
青衣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神色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阮弗闻声抬头看过去,“这件事,我与无玦商量过了,今夜带你出来,也是为了此事。”
得到阮弗的肯定,玉无凡脸上划开一抹笑意,“四哥,长清放心,这件事我会做好的。”
阮弗点了点头,“既如此,后边的事情,便是你与青衣一起接洽了。”
玉无凡郑重点头,俨然心情很好的样子,这么一点的时间之内,很多东西他已经想通地,不管青衣是谁,做什么以前做什么,日后做什么,这个人,都只是青衣而已。
就像四哥,不论长清做什么,长清永远是四哥心中唯一的阮儿一般。
既然事情已经定下了,阮弗也不打算接手辰国与穆家商业上的事情,便留下玉无凡与青衣两人一起商讨了。
玉无玦显然也不太理会这等事情,永嘉城中的事情,商户民生,几乎都是玉无凡在帮他处理,因此,阮弗与青衣说完话之后,他便拉着阮弗出来了。
她明白的,穆家与自己息息相关,即便她不是背后之主但是青衣这个掌权人却听从自己的命令,她若是想在辰国立根,穆家想要以辰国为先,便只能走皇室这条路,尽管元昌帝相信自己,但相信自己也她如何做,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穆府说大不算特别大,但是说小却也不算小,两人携手走在夜色中,八月月色如霜,撒在小径上,照得园子里的小路如同镜湖一般,惹人沉醉。
耳边还有偶尔传来的虫鸣的声音,不热闹,却也不显得过分寂静。
玉无玦低头看了看阮弗,发现走在自己身边的女子,在月色中眉眼如画,带着一股静谧的气息,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
阮弗突然停下了脚步,伸手指向穆府的一个方向,“那边,从这里过去,千步之外,便是当年孟家的府邸,当年刀剑火把,已经让它化为废墟,这些年,我几乎年年冬日来南华,却从未去过那里。”
玉无玦伸手将她指向暗夜中的手拿下来,握在手中,这夜晚太凉,还有晚风,她的手,凉得不像话,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前边的黑暗。
“阮儿,你也有家的。”玉无玦轻声道。
阮弗听罢,释然笑,是啊,她也有家的。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阮弗轻笑出声,声音还有一些愉悦,“无玦,你到底是何时对我起了那样的心思?”
玉无玦见她心情不错,唇角微扬故作不知,“何样心思?”
阮弗转头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玉无玦笑一声,转过身,环住阮弗的腰身,似乎是在回忆一般。
阮弗见他这副神色,做出一副聆听的模样。
只是,想了许久之后,分明看到玉无玦面上回忆的恍惚之色,可他却道,“既如此,阮儿又是何时对我……那样的心思?”
阮弗一愣,继而不满道,“分明是我先问你。”
“这样啊……”玉无玦长长拖了一口气,何时起了那样的心思?那些少年时期的隐秘心思,他不愿跟她说。
玉无玦低眸看着显然是眼中充满好奇想要迫切知道但是又在刻意掩盖的阮弗,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阮弗闻言,脸颊一烫,耳尖微红,抬眸飞眼看了一眼玉无玦,咬唇眯眼,“无耻之徒!我不问了!”
无耻之徒?玉无玦挑了挑眉梢,猝不及防偷得一个香吻,“阮儿既如此说,我定是不要枉费这名声才是。”
阮弗瞪他,明月在空,微风再侧,只听得男子低低的笑声,“我猜猜,阮儿是何时对我起了那样的心思。”
“不许猜!”阮弗愤然,想要挣脱出去。
玉无玦哪里肯,笑道,“我猜,是在东楚的时候。”
挣脱不开,阮弗沉默。
玉无玦笑,“东楚。”
阮弗轻哼一声,不配合。
玉无玦笑,“韦州。”
阮弗倒是不轻哼了,显然还是不配合,继续挣扎。
玉无玦看她的眼睛,只觉得那双眼,比空中的月,还要美,“元阳城。”
阮弗转头看向另一边。
“牢峰谷,草原。”
“王爷记性真好!”阮弗咬牙切齿。
玉无玦摇了摇头,眼中缱绻溺人,“沈家夫妇的家中。”
阮弗终于不再忍,“闭嘴!”
玉无玦笑,眼眸柔得似要化开水,“萧玉山。”
阮弗愤然,“太早!”
玉无玦摇了摇头,“雨桥。”
阮弗再次挣扎,“不是!”
玉无玦定定看着阮弗,每说一次,她的神色便有一些微妙的变化,相知如许,他又怎么会看不懂?
眼前的女子,向来沉稳持重,聪慧无双,但是,却会在他面前这般不知掩饰,让他如何不呵护?
他在阮弗的羞愤中,却将人环得更紧了,声音柔如夜色,“我自然知道不是的。”
他知道的,他知道她的心意,即便那时候未曾动情,却早已在此生相见之前,把他放在了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每每想起,他都要庆幸无比,幸好,幸好这一声,盛名在外,没有做过那般让你厌恶的人,让你这般轻易捕捉,未曾错过。
“我都说了是不是!”阮弗继续羞愤,挣扎道。
玉无玦唇边的笑意未减,安抚道,“好好好,你说不是便不是,你说何时便是何时。”
他不说还好,一说阮弗更加不自在了,他什么都没有说,凭什么将自己猜得如此透彻!
一想到此处,便伸手,在玉无玦腰间软肉上一拧,趁着玉无玦痛意升起的时候,快速推开了人,轻哼一声,头也不看玉无玦地离开了。
玉无玦一愣,看她脚步有些慌张地逃离,只摇头失笑,抚了抚自己的腰部,被她拧住的地方于他而言,自是不疼的,只是他却也未曾错过她离开时眼中的懊悔和微微收拢的手。
玉无玦无奈摇头,何故又拧他?最后心疼的还不是她自己,而他可舍不得她心疼。
他不再多留,跟上阮弗的步伐,夜路不平,她脚步匆匆,可不要摔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