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几乎花光了阮弗所有的力气,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无琴将她送回了当初玉无玦在东楚皇都的别院,而玉无玦等人,还在处理东楚皇室的事情,过了这一日,东楚将彻底在中原诸国的版图上消失,比起辰国东北部的大周向辰国称臣,成为辰国的附属国,还保留着自己国家的名字,东楚,是真正划入了辰国的疆域之中,再也没有国之名,或许,它会恢复成前朝时期的江城七州之一。
“姑娘今日也忙了一日,今夜还请好好休息。”无琴将人送到房门口,照例关照了一句。
“嗯。”阮弗淡淡嗯了一声,女子的体力本就比不上男子,更何况她还是不会武的人,今日一直在奔波,这会儿,的确有些累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直接进房了。
即便是累,阮弗却仍旧难以入眠,东楚的冬夜,带了湿冷的味道,像极了前世时候的那种感觉,即便是屋中燃起了足够旺盛的炉火,却仍旧驱不散空气里无法躲避的冷意。
玉无玦的话,仍旧清晰萦绕在她的耳边——阮儿,我不愿你有愧。
怎么会没有愧疚?而他有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男人如此以命涉险,并不仅仅是不愿让自己愧对东楚百姓而已。
可阮弗却又同样知道,面对那样的情况,迅速的行动永远是减少伤亡最好的办法。
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东方麒虽说是屠城,但是那一日接到消息的第二日,屠城之举已经停止了,当时大军以为是玉无玦在东楚皇都有所动作了,却不想,玉无玦是直接用自己来让东方麒放弃屠城。
诚如他所言,不愿她日后面对东楚百姓,带有愧疚。
或许,他在以别样的方式告诉她,也履行他曾经的诺言,这个世界上,他在乎的,也只有她而已。
哪怕玉无玦知道,阮弗并不喜欢这等被胁迫的滋味,仍旧还是用着这么自私的方法来让她妥协。
而阮弗知道,面对曾经的原则,自己终究还是妥协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阮弗翻了一个身,将自己埋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另一边,收拾好了东楚皇都的大事,玉无修有些冷冷地看着玉无玦,“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玉无玦依旧神态清雅,即便是今日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境况,如今在他身上却看不到半点痕迹,微微挑眉,看向玉无修,示意他继续说。
玉无修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甚是磨人,今日看到东楚太庙倒塌的那一刻,他想,若是玉无玦出了什么事情,只怕,父皇也会失去半条命了。
见玉无玦这般不在意的模样,没好气地道,“本王就不信你堂堂晋王殿下的怜悯之心竟然如此泛滥,别告诉本王你为了东楚的百姓才被东方麒带进宫。”
玉无玦微微垂头,不置可否,一手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进宫自有我的理由,此事已经过去,如今还有翻出来的必要?”
玉无修盯着他看了许久,神色有些严肃,“四儿,有时候有些事别玩过头了,这世上,并非什么事情都能掌握在你手中。”
“东方麒如何了?”没有打算再接玉无修的话,玉无玦问道。
冷哼了一声,玉无修道,“你当时就在暗室入口,上面整个太庙都倒塌了下来,也不见唐敬之把东方麒带出来,大火加上坍塌,看来,一代国君,是葬身在大火之中了。”
玉无玦点了点头,“派兵在东楚四周仔细查探查探。”
“怎么,你怀疑东方麒还能逃出生天?”玉无修挑眉道。“以东方麒的能力,就算能逃出来,只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何况,他还能逃出来么?‘
玉无句摇了摇头,“东方麒,未必如你看到般简单。”
玉无玦从来都是极少给人以赞誉,听到他这么说,玉无修只皱了皱眉,点头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会去安排。”
玉无玦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站起身正欲出去,玉无修赶紧叫住他,“你要去哪儿?”
玉无玦微微挑眉,“自是回去休息,有事?”
玉无修脸色一沉,抄起桌边的茶杯就往他丢过去,“滚!”
玉无句只淡淡拂袖,一只明显带了内力朝他而来的茶杯,又被轻而易举还回了玉无修的面前,玉无修只赶紧伸手接过,去发现一来一往之间,茶杯未曾滴漏,茶水完好无损,再转眼去看的时候,发现,已经不见了玉无玦的身影。
见此,原本阴沉的脸色,却是渐渐缓和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从今日起,恐怕,天下皆知,是孟长清救了晋王一条命了。”
玉无玦回到别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阮弗屋中的灯火早已熄灭,无琴看到他的身影,便从暗处现身,“王爷。”
“嗯,她如何了?”
“姑娘自从回来之后,便很快歇下了。”
玉无玦点了点头,神色柔和了几分,没有再说什么,无琴见此,又很快飞身离开。
只是,哪怕在暗夜之中,他还是看清了自家主子面上的表情,比起任何时候,都多了一些柔和与暖色,那是在过去的岁月里,无琴几乎未曾在玉无玦脸上看到的表情,即便人人都道晋王殿下温润如玉,有日月入怀之姿,但他们这些跟在玉无玦身边的人又怎么会不明白,晋王,永远不是别人看到的那般模样。
玉无玦静静站在院子中,冬夜子时时刻,已经很冷,可大概无人知道,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中是暖意无比,不管今日经历了什么,只要一想到,那人就在自己眼前的这间屋子里,安稳入睡,他便觉得足够了。
松了一口气,玉无玦按下进去看一眼阮弗的冲动,又转身离开了。
虽然昨夜一开始的时候入睡还有些困难,但阮弗也不知自己是究竟何时入眠的,或许是因为疲累,或许是因为一些事情已经告了一段落,后半夜的时候她睡得还是很安稳的,一早醒来,便发现冷意竟又重了几分,仔细一听,才知道,原来是外边下其了淅淅沥沥的冬雨。
这便是南国之冬,潮湿的小雨,永远意外而来。
不过一夜之间,东楚已经改朝换代,她正欲起身,却见开了一角的窗台上传来信鸽轻微的声音,不觉有些惊讶,这信鸽是她与青衣等人联络所用,阮弗笑了笑,披了一件衣服便起身将信鸽抱进来。
信鸽应当是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了,身上还有一些雨水的味道,阮弗取下它脚上的信筒,将里边的纸笺拿出来,上面是青衣熟悉的字迹,虽然只是寥寥两笔,只是,阮弗展开一看的瞬间,脸色却是瞬间苍白了起来。
玉无玦回来的时候,无琴有些神色匆匆地上前,“王爷,姑娘离开东楚了。”
玉无玦脸色一沉,无琴几乎能感受他身上散发出的冷意,“何时?”
“辰时时候,已经不见姑娘踪迹。”
平日里阮弗醒得比较早,今日辰时不见阮弗从房中出来,无琴才觉得有些奇怪,而后才发现不对劲,而后发觉的时候,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封信件留在桌上。
接过无琴递上来的信件,上面清晰的字迹并不是玉无玦熟悉的,但他知道那是阮弗的字迹,只打开来看,上边只有寥寥几个字:青衣盼夏同行,平安勿念。
饶是如此,玉无玦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她如此匆匆离开?
谁也不知,刚刚得到阮弗不告而别的消息的时候,他心中首先升起的是她又一次离他远去的不安,所幸并非如此。
“王爷,可要着人寻找姑娘的行踪?”无琴问道。
玉无玦摇了摇头,“不必了。”
既然她知晓自己会挂念,便证明她已经接受了一些事实,而他,愿意给她所有的信任。
只要她会回来,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身后传来无棋的脚步声,神色也有些严肃,“王爷,刚刚接到消息,南华皇帝知晓白饮冰与孟长清之间的关联,不知如何触发,再次牵动了当年南华的孟氏一案,已经下旨将当年牵连流放至于慌瘴之地的孟氏族人处死。”
玉无玦脸色一沉,不再多言,又转身离开了。
——
关于覆灭东楚之后暂时如何安置东楚,玉无修与玉无惊进行了一番讨论,初步确定了一个方案,不过,这等事情没有玉无玦的参与,玉无惊不免问道,“怎么今日一直没有见到四弟?”
玉无修轻哼一声,“老四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认为的大事在他心中可未必是大事,今日他已经离开东楚了。”
玉无惊掩下眼中的惊讶,“离开东楚了?倒可真是巧了,我今日也才听说阮姑娘也不告而别了,四弟倒是越发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玉无修道,“可不是么,阮姑娘不是军中的人,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如今大局已定,本王也不能让别人留下来连过年都不能回去不是?”
“的确也是。”玉无惊点头道,“我以为四弟与阮姑娘是一道离开。”
玉无修没有再接话,事实上,玉无玦到底去了哪里,连他自己也不曾确定,“老四的事儿,连父皇都管不了,更何况你我,也别说他了,尽快将东楚的事情安置好,父皇还待回复。”
玉无惊点了点头,小小的插曲,在冗长的会议上,一瞬而过。
回到自己的院中的时候,玉无惊方才对着身后的人道,“晋王去了何处?”
“回王爷,自晋王离开东楚皇都之后便隐藏了踪迹,无从查探。”
事实上,这么多年,并非是真的无从查探,而是,他们始终有所忌惮,不敢太近查探,玉无玦并非常人,很容易发现跟在身后的尾巴,所以才有了晋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说法。
“阮弗呢?”玉无惊并不意外得不到玉无玦的踪迹,继续问道。
“也无从查探。”身后回话的人,似乎有些不安。
玉无惊似乎并不意外于这个答案,只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人退下。
冷崖看着垂头离去的人,脚步轻缓上前,“王爷。”
玉无惊回头,淡淡看了一眼冷崖,声音虽一如既往冷漠,但还是轻轻点头,“冷先生。”
冷崖点头示意,“王爷在追查孟长清的踪迹?”
玉无惊并不隐瞒,“她匆匆离开,本王却不觉得她回了永嘉。”
冷崖也赞同这番话,“确然是,孟长清做事从不按常理出牌,但凡天下有局势变化之时,便是她出现之刻,然如今看来,东楚过后,诸国又恢复了微妙的平衡,只怕一两年之内是不感再有哪一国敢撄辰国锋芒,或许孟长清离开,也并非是因为何处有了变化。”
“哦?难得冷先生有如此想法。”玉无惊道。
冷崖淡淡一笑,“王爷,从本质上来说,在下与孟长清是一类人,既是同类,多少能有些共情猜想,孟长清虽有滔天之才,但也不过凡胎**。”
玉无惊倒是认同冷崖这番话,似乎是想了一瞬,方才道,“依照这些日子先生的观察,觉得孟长清此人如何?”
“大才能臣之姿,得之乃一国之幸。”冷崖道。
玉无惊眼中划过一抹异样,却听得冷崖道,“若是能得孟长清辅助,王爷身后拥有的,只怕不仅仅是孟长清的能力而已,人的能力再大亦有限度,孟长清背后,只怕还有更多力量,到时候,在下的存在,便可有可无了。”
玉无惊声音微沉,“冷先生这么多年一直助我,岂会可有可无?”
冷崖摇了摇头,并无任何惊喜也无任何不甘,“在下说这一番话,不是为让王爷挽留重用也并非表达不甘,只是想让王爷知道,错失了一个孟长清,或许只是让许多事情晚一些出现而已,只是,若是让孟长清成为他人阵营之人,或许,有些事情,便永远不会实现,至于在下……王爷若要成事,还望王爷记住,有些感情,不必放在心上。”
玉无惊皱了皱眉,“先生的意思?”
“孟长清若是活着,要么她还是神秘的孟长清一般,不是谁的人,要么,只能是我们的人。否则……”
否则什么,冷崖没有说下去,但是玉无惊明白他的意思,几乎是立刻阻止道,“不可!”
冷崖终于皱了皱眉,“在下还望王爷不要被外物所惑。”
玉无惊声音沉了沉,“本王会好好考虑这件事,日后这样的话先生也不必再提。”
冷崖没有再说什么,只沉静地看了看玉无惊,最终轻轻叹了一口气,复又转身离开了。
——
“将事情与我说一遍。”南华京城一处院子里,阮弗才刚刚坐下,还来不及将身上的寒意驱散,声音有些清冷地道。
青衣站在阮弗的面前,“小姐白饮冰之名让赵瑾打败收军,而后东楚传出白饮冰就是孟长清的消息,据消息传,皇甫彧得知消息之后怀疑孟长清就是孟氏后人,因此下令将迁到慌瘴之地的孟氏族人赶尽杀绝,胡伯庸老大人为此竭力向上求情,并重新挖出当年旧案孟氏必定有隐情,导致龙颜大怒以胡老大人有二心而抄家。”
阮弗手心一紧,只觉得心中被一块大石头给堵上了,重重碾压,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想,还是道,“胡老大人如何了?”
青衣直直跪在地上,饶是平常清冷如斯,可声音也带了一些哽咽,“青衣无能,没有救出胡老大人,老大人已经含冤而去!”
“皇甫彧!”啪的一声,阮弗一掌拍在桌子上,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这个曾经熟悉无比的名字。
青衣声音多了轻微的哽咽,“对孟氏后人的圣旨是密旨,稷歌公子接到消息的时候,皇甫彧的人已经到了孟氏族人的流放之地,如今还接不到那边的消息。”
阮弗握紧的拳头,手指甲深陷入手心,可比起心中的沉重,手心的触感,却如同感觉不到一般。
闭了闭眼眸,再睁开的时候,那一层湿润已经被她压了下去,“皇甫彧,我必定会让你后悔今日的决定。”
南华皇都的一条街巷深处,是一座有些压抑的府苑,半个月前,这里还是有人往来,胡伯庸乃是朝中元老,虽然并非门生遍布,但在南华却是一个以清正之名让人敬仰的人物。
可如今,那府门已经衰败,早已看不到足迹往来的印迹,一张醒目的封条,将府门紧紧封住。
阮弗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南华的官兵将从侧门处将胡府的里面的东西搬出来,眼中升起一层小小的恍惚,祖父,是否我做错了……
或许,从一开始,是否就应该竭尽所能,手刃皇甫彧?洗刷孟氏身上的污名再来谈天下?
阮弗的眼中升起一抹淡淡的挣扎,在心中默默问自己……
青衣静静站在阮弗身后,她从来不知道分明是辰国右相府嫡女的阮弗为何会如此关注南华孟氏的事情,她只知道,当年,那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女告诉她,她有与她一样的目标的时候,对于已经穷途末路的穆家小女儿来说,无异于人生的再一次光明到来,这些年的经营,穆家在暗中已经恢复了至少有原来的一半,不可谓不是阮弗的功劳。
而她不管阮弗是谁,当年她还太小,那个惊才艳艳的孟氏嫡女,是父亲与祖父口中让她仰望不可及的人物,而如今,她只想如同当年穆家支持孟氏一半,在别样的新生中,支持这个将她从黑暗带出来的女子。
“小姐,事情已经在安排,接着胡老大人的事情,皇甫彧不会有所觉察。”
阮弗轻轻嗯了一声,看着远处盼夏不知用什么方式与查封胡府的人套话,点了点头。
皇甫彧想要对孟氏族人动手,阮弗亦不会让她好过,她虽然不知究竟是谁惹得皇甫彧竟然以为一个本就已经存在多年了的孟长清是孟氏后人而在这个时候掀起孟氏的案子,但是,左不过也就是对孟氏不满的一些人罢了,而这种手段,只怕,也有那人不可忽略的功劳吧?
既然如此,那就先收取一些利息。
“还有,消息已经传回来,慌瘴南部的孟氏后人,已经……”青衣说不出那两个字,但阮弗却是听明白了,闭了闭眼睛,“那就也拿几个人的命,送进去吧。”
“是!”青衣一听,即刻道。而后才继续道,“稷歌公子传回来的消息说,他们原本打算在慌瘴北部挡人,但是后面发现,前去的人已经因为受不住慌瘴里的气候而死,所以,保全了慌瘴北部的孟氏族人。”
阮弗眼中划过一抹深思,不过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盼夏已经回来,看到阮弗的时候神色有些沮丧,“小姐,胡老大人的尸首,被往了乱葬岗中。”
阮弗心中一紧,南华京城外的乱葬岗……
那里曾经也是埋葬父兄的地方。
东楚皇宫,栖凤宫,虽是冬日之中,可栖凤宫中却是一片暖和,皇后许玥,已经过了双十年华,正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是姣好的时候,加之她妆容精致却又透露这一股温顺的慵懒,妩媚中带着一股乖顺的柔意,此时正靠坐在软塌上,身边一只慵懒肥硕的白猫正懒懒倚靠在软塌的另一处。
宫女将御膳房煮好的药膳端上来,“皇后娘娘,御膳房刚刚煮好的,娘娘趁热喝。”
许玥轻轻点头,“嗯,先放着吧。”
“是。”
许嬷嬷面带喜气进来,“娘娘,这是皇上今儿着人送来栖凤宫的云丝锦,听说今年才得了两匹,全给娘娘送过来了。”
许玥的面上升起一抹笑意,站起身来,身边的白猫也慵懒地睁开了眼睛,随着许玥的脚步往前。
“皇上真是有心了。”许玥笑道,她就喜欢这独一无二的云丝锦织成的衣物,穿在身上尤其舒服,最重要的是,这云丝锦,整个天下,就只有她一个人能拥有。
许嬷嬷也笑道,“快打开给娘娘看看。”
宫女应了一声是,上前打开箱子,然而,箱子打开的时候,这个栖凤宫中却是响起了一大片惊呼的声音,因为那箱子里面,根本就不是许玥最喜爱的云丝锦,而是一个血粼粼的人。
“啊——七弟!”许玥最后尖叫一声,整个栖凤宫中也是响起了一片尖叫的声音,而许玥人也陷入了黑暗之中。
而此时此刻,南华皇城之外,足迹鲜少的乱葬岗边上,却站着一个清绝的人影。
“虽是大冷天,可这乱葬岗与山林相接,胡老大人的尸首已经被放进来几日,早被山上觅食的野物弄得不堪辨认,只怕也找不到了。”盼夏有些为难地道。
而且这乱葬岗,也是穷苦老百姓的葬身之地,是所有无人认领的尸体的存放之地,已经过了几日,若是想在这个时候找到胡伯庸的尸首,已是不可能了。
阮弗没有出声,只静静立在这一处高处,虽是散发着阵阵可谓难闻的气味,可盼夏还是不敢叫阮弗离开。
她也还记得,这些年,每到冬日正月二十三,不管是否落雪,阮弗都会来一趟南华,而目的地,就是这里,五年多来,风雨无阻,而今年,或许,来早了。
玉无玦站在林中一处,静静看着远处那一抹身影,仅仅是几日的时间,他便觉得她身上覆盖了一层怎么也抹不去的冰寒,让他感到心疼无比。
这种滋味,是过去许多年未曾感受过的,却在这个冬天,多次因为同一个人而升起。
良久之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迈步往前,青衣与盼夏见到玉无玦的身影,有一些微小的意外,不过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最后再看一眼阮弗,还是轻轻往后退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个人的脚步声,永远都是那么沉稳,带着独属于他的特别,阮弗回头看了一眼,唇角升起一抹浅浅的苦涩,“王爷怎么来了?”
没有意外,也没有隐瞒、慌张、复杂,玉无玦看到的是一个坦然却又疏冷的阮弗。
她的身上还披着那件狐裘的披风,可双唇已经在冷风中被冻得发紫,玉无玦走上两步,握住她垂放在身侧的手,柔柔的声音带着无尽怜惜,“冷么?”
说着已经将阮弗的手握在手心,将身上的内力渐渐度了过去,阮弗只觉得通身渐渐升起一股暖意,不知为何,悬绷已久的心,如同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一般,竟觉得有了奇异的力量来之称。
双眼微酸,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她觉得陌生。
她轻轻摇了摇头,却自己的手从玉无玦手中撤出来,玉无玦却翻过她的手心,看到里边明显被指甲掐过的旧痕,眸色沉了沉,轻轻摩挲着,“疼么?”
他千里迢迢过来,见到她说到第一句话是冷么,第二句话是疼么,阮弗突然觉得眼睛更酸的,喉咙更堵了,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玉无玦却将她已经被捂热的手心放到唇边,落下轻柔一吻,而后放在自己的心口,“可是阮儿,我会疼,这里。”
他用力地按了按。
阮弗垂头,抿了抿唇,“抱歉。”
玉无玦抬手轻抚她微冷的脸颊,借势将她的脸抬起,让那一双眼睛直直撞进自己的视线之中,眸光流转之间,似乎已经汇遍了千言万语,再开口的时候,玉无玦的声音,不知因何,多了一些干涩,“孟阮。”
不是疑问,只是一个名称的呼唤。
带着几分缠绵,几分思念,几分怜惜,几分爱宠,还有几分旁人难以体会的复杂。
阮弗应向他的眼眸,没有任何意外,或许是因为玉无玦曾经表现出来的怀疑,或许是因为这个埋藏太久的秘密是被他发现了,也或许是因为她读懂了他眸中的所有情绪。
很久以前,她从未想到过,会有一个人,发现这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事实,所以她坦然地用孟阮的灵魂、以阮弗的躯壳在这世上行走,去做两个人的事情。
也从未想到过,有一天若是有人觉察了,又会如何。
可如今,面对玉无玦,心中竟然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阮弗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了玉无玦许久,而后慢慢转身,看向那一片不知是否与她一般孤寒的乱葬岗,曾经埋葬在里面的父兄,又可曾感到寒冷。
她的声音慢慢响起,“孟阮孤傲半生,心比天高,没想到最后薄凉一世,命比纸薄,无怪世人可怜可叹。”
“世人多凡俗,孟阮却只有一个,如何懂得?”玉无玦看她冷风中似乎隔离了一切的背影,似乎觉得她与自己隔开了一个不知名的时空一般,心中直觉不太高兴,走上前去,“她也不必庸俗之人懂得不是么?这世上,又有几人配得与她说懂得?”
阮弗苦涩一笑,“孟阮终究也只是凡胎**而已。”看着不远处的乱葬岗,阮弗的声音,多了一些飘悠,“孟阮已经不是往昔的孟阮,当年那个骄傲而心比天高志比海宽的少女早就已经死去,如今,留下来的,只不过是一缕幽魂而已,是来自地狱没有信仰,摒弃了家族磊磊光明信念的地狱之鬼,她携恨而来,势必会搅动天下风云,将苍生拖入苦海。即便是这样,玉无玦,你可还愿意说你懂她?”
阮弗回头看玉无玦,眼中并没有什么情绪。
“那又如何?”玉无玦眸色平静,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肆意与无所畏惧,“她若没了骄傲,我便一一为她拾起;她若从黑暗而来,我便为她划开光明的幕布;天地茫茫不予她信仰,我便为她重新开辟一片天地;她若携恨而来,我为她劈斩荆棘碎灭仇怨;她乱了天下,我替她救起;她手染鲜血我为她擦干洗净;她若想杀人,我会成为她手中的刀。阮儿,如此可够?”
这苍茫的林子,乱葬岗之中,这个睥睨一切的男子,出口的话,那么轻,如同随口一言,可却又那么重,重得已经将她的虽有后路堵上,四面八方,只能走向他。
他眸色深深,可眼中只有一个倒影。
阮弗轻轻笑了,从他认真的眼眸中,她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影子,被他专注的眼神收拢,好似,天地万物,只有她一个人能成为他眼中的物象一般。
这番话,于现在的阮弗而言,只是一种源自于玉无玦的承诺与懂得,可也直到人生暮年,再次回首的时候,她也才明白,曾经对自己许下这番诺言的男人,这一生,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兑现这份乱葬岗上的承诺。
十二月的天,浓云翻滚,阴风阵阵,将她风氅上的皮毛吹得一阵乱起翻飞。
身侧的乱葬岗中,散发阵阵腐臭的味道,埋葬的不知是多少岁月几多孤魂野鬼,那里,有她的父兄,有她的族人,或许,还有她自己,以及曾经岁月里促膝长谈的亲人长辈,那些信念与执着,家国与天下,都被埋葬在了这里,还有,曾经暖热柔软而明亮的一颗心。
此时此刻,乱葬岗的这处高地,阮弗不知自己的姿态是如何。
只是,若是这一片天地的生灵有觉,都不会忘记今日的这番场景,清丽卓绝的女子,眉目平静,如蝶翼的睫毛覆盖了眼中所有机敏与清冷,双唇轻吐的话语,虽轻却隽刻入了历史的风尘之中,“为什么?即便如此,你依旧还在坚持?”
玉无玦长身玉立,看她虽是站在自己一步之外,却好似隔了太久的的时间,也仍旧隔绝了太长的距离,他想,从今日起,他再也不想让她这般远离自己了。
感觉到身边的人轻袍缓带,似雪如兰的气息几乎将自己全身都笼罩了起来,而后,指尖传来一阵熟悉的暖意,阮弗已经变冷的手,被他轻轻牵起,“因为,普天之下,唯有我知,阮儿此身,不在男儿列,阮儿之心,却比男儿烈,世人千万,独吾解汝,此心,当知之解之珍之重之爱之护之念之永不负之。”
玉无玦的声音,可谓是轻柔至极,如同一片羽毛,轻轻拂过阮弗的心,却在上面,留下了长久不去的痕迹。
阮弗依旧垂眸,看着轻轻摩挲着自己的那双节骨分明的大手,她知道,不论将来如何,只为了这一时这一刻,这个人的这句话,她便陷入了此生的魔障。
仅仅只需要这句话,其余的都可以当成空白,这样,就已经足够了,阮弗想。
她闭了闭眼眸,“一个人的路,太孤独了。”
玉无玦将她清瘦的身子轻轻纳入怀中,下巴在她额顶蹭了蹭,只感到心中一阵奇异的柔软,完完全全,心甘情愿,为了怀中这个人,变成了那个不曾想象过的自己。
倘若在过去的岁月里,执着不忘的时光,那个未有一丝印记的面庞永远停留在他心中的某一个角落,他还不曾清楚那意味着什么的话,如今,他已经一目了然,他不信苍天,自然从未感念过,可如今,却又庆幸上天未曾将这个人完全带走,还留给他空寂了十几年的生命一抹明亮的色彩。
这条孤独的路,又何尝只是她孤单而已呢?
王权之路,本就是孤独的路,或许,最后,他也会变成完全失却了自我的那个王者,可如今,为了她,他永远不会失去那一个只属于她的模样。
不管过去他曾经多么残忍、冷酷、不择手段,不管过去掩埋在温润面庞之下的面孔如何狰狞与不堪,可从今以后,他只愿意用余生,来温暖这个拯救了自己的怀中人。
将阮弗从怀中拉出来,玉无玦有些严肃地道,“日后,不许再逃。”
阮弗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玉无玦的话,似乎连日来的沉重,也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的舒缓,她想,是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有一个可以将后背全然交付的人,或许义父义母是那个人,稷歌也是那个人,可是,他们永远不是玉无玦。
她道,“皇甫彧派去的人死在慌瘴中,是因为你么?”
玉无玦轻抚她的脸颊,“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因此,赶不及阻止,抱歉。”
阮弗闭上有些酸涩的眼眸,紧紧拥住了站在身前的这个人,“无玦,你不必跟我道歉,真的”
她怎么会要他的道歉,所有的一切,都不曾与他有关,可他却做得远比自己做的要多,要迅速。
“我说过,只要你想要做的,我便能为你做,这是承诺,阮儿。”玉无玦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
阮弗笑了,“倘若在我们离开南华之前,南华没有下雪,我便当做那是祖父与父亲,还有哥哥的认同与祝福。”
认同我将与你携手一起走过接下来的岁月,认同你将会占据我生命的一大部分,认同曾经与他们为敌的你成为这世上我将会全心交付的那个人。
“好。”玉无玦拉开她,直直撞入阮弗的眼眸,认真地道。
阮弗抬头,入眼依旧浓云满天,似乎一场暴风雪就要来了一般。
可是她想,她永远不会告诉他,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一年的南华的冬日,不会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