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帅奉旨北伐,转战千里终于光复故都,如今凯旋归来,场面极是隆重。用彩纸扎就的花牌楼每隔两百步就有一座,一直从长江边延伸到城内,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万千百姓夹道欢迎。
天子不仅亲率文武百官出城郊迎,还动用了一套大仪仗。
吹打班子敲敲打打,奏响了《得胜曲》……总之就是既体面又隆重,只是显得有些喧嚣吵闹而已。
“臣李吴山,奉旨北伐,今故都已复,北地重归我大明版图,代万千将士缴旨……”因为李吴山代表的是完全将士,又有甲胄在身,这个时候不需要行跪拜大礼,仅仅只是行军礼而已。
“朕知之……自甲申国变以来,正值无妄之世,天下遭兵火之厄。朕委李氏吴山者,兴王师而扫清虏,首复与淮扬,再战于中原,涤荡凶顽剿除丑类。王师顺疾风而纵烈火,如当空之日扫朝云也。卿谋算而后动,既定而行师。上和天意下顺民心,故无不陷之垒无一合之敌。而今凯旋归来,应万民之期暇,建不朽之元功。我国朝方得海清河晏日月升平,朕心甚慰,不胜之欢,与尔共享太平……”
这一番说辞其实都是出自楚华文的手笔,复隆皇帝事先早就背诵的滚瓜烂熟。
迎接在外征战凯旋归来的将帅,原本就有一套约定俗成的礼仪,甚至连这些话语都是现成的,完全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如此一来,就表示北伐的使命已经顺利完成,李吴山可以缴旨了。
正式缴旨之后,李吴山这才对复隆皇帝行了跪拜的君臣大礼。
先受了李吴山的大礼,然后做出一副很亲近的样子,亲手把他搀扶起来不停的“嘘寒问暖”“连道辛苦”,再然后就是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那一套老掉牙的戏码了。
皇帝当场赏万金,赐白壁十副,珍珠一斛,锦缎六百匹,日月纹的金甲一套,金刀一柄……
所有的这些赏赐,看起来好像很热闹,其实不过是仨瓜俩枣的意思意思而已。
所谓的“万金”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万两黄金,而是一万缗铜钱,差不多相当于八千两银子。至于说白壁……那玩意仅仅只是一个象征意义,是给李吴山篆刻印章用的毛坯材料。珍珠、锦缎什么的,还有盔甲和金刀,完全就是礼仪的一部分而已,本身并不值钱。
这是一整套从周朝流传至今的礼仪,有着严格的规定和程序,当年的周天子赏赐诸侯,就是这么做的!
过场走完之后,基本也就没什么事了,至于说正式的封赏,那是朝廷的事儿,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之下出现。
当天下午,李吴山就提出了进宫陛见的陈请,并且马上获准,在第一时间“觐见”到了皇帝本人。
在外领军打仗的将帅,回京之后一般都会有一次非正式的“会晤”,为就的是和君主商议各种事项,比如说战后的安置和对有功人员的犒赏等等,早在把事情拿到朝堂上讨论之前,就基本上已经商量好了。
这是历朝历代的“潜规则”,大家都心中有数,所以复隆皇帝一直在等着李吴山呢。
到了李吴山这样的地位,当然知道所谓的“郊迎”不过是走走过场,是做给老百姓们看的,具体的问题和要求则是在这个时候基本敲定,这才是重头戏。
“万岁,先皇殡礼事宜,朝廷已经有准备了吧?”
这事早就提起过,而且势在必行,当然没得说。
“皇考殡礼已着楚华文办理,朕已经看过了他的条陈,又经阁部审过,基本上算是定下来了。”
按照皇帝本人的意思,崇祯皇帝和周皇后的葬礼,宁可多花些银钱,也绝对不能寒酸了,三百万两的预算肯定不够,四百万都不一定打得住呢。
葬礼本身花费并不是很多,真正花钱的地方在皇陵那一块。
崇祯皇帝和周皇后的寝陵肯定会选在长寿山,因为那是大明朝历代皇帝后妃的“祖庐吉壤”之地,除了开国太祖朱元璋之外,其他的明朝皇帝全都葬在那里,基本上可以算是祖坟了。
帝王的寝陵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工程,三五年的工期已经算是很短的了,就算是修建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算夸张……
别的地方都可以省,这些开销是万万不能省的。
既然皇帝本人和朝廷都已经有了具体的计划,并且调拨了“专项资金”,那就不用李吴山操心了。
“臣所提及的裁军一事……想必万岁已经知道了吧?”
“朕已经知道了!”复隆皇帝说道:“若说这识人之明,朕难望先皇之项背呀,忠勇公的这份心思,朕是明白的。”
这虽然不是一句正式的夸奖,却远胜过那些辞藻华丽的夸赞之词。
就凭李吴山现在的实力和功劳,割据北地和江南平起平坐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儿。但是,只需要皇帝的一封私信,他就只带着四百多个亲卫回到了江南,并且主动提出裁减军队的主张,足见一片血诚之心。
也就只有当初的崇祯皇帝看出了李吴山的忠心,所以才将托孤托国之重任放在他的肩头。如今北伐成功,复隆皇帝可以冠冕堂皇的对老百姓说这是天命所归,但其中至少有八成的功劳是属于李吴山的,难道皇帝不清楚吗?
“臣之所以想要裁减兵员,一来是因为如今天下初安,已用不到这么许多的军伍之兵,徒然弥兵耗饷已没有必要。再者……再者也是因为臣听到了一些传言,不得不自证清白……”
“李吴山手握重兵”“早有割据之心”“朝廷不得不防”这一类的说法不是没有,李吴山又不是瞎子聋子,怎么会听不到呢?
凯旋之后我就主动裁军了,应该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吧?
就算是皇帝本人,未尝就没有这样的想法,要不然他又何必把李吴山召回来呢?
但是现在,皇帝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而是面带微笑的说道:“纵是如周公者,尚且有恐惧流言之时。就算是有些人乱嚼舌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忠勇公也不必在意。朕明白你的心思,朕还想着要和你同始终呢,朕还想着与忠勇公成为君臣的千古表率呢。”
“对了,功高楼已经修建完成,这镇国将帅自然是你忠勇公为首……”
功高楼分为两个部分,武人当中的第一功勋当然是李吴山,而“佐国宰辅”的文臣当中,排在第一位的则是早已退休了的程园毕。
“忠勇公还记得当年之事么?”
李吴山正准备说点什么,忽然听到这么一句没头脑的话。
“当年的忠勇公还是武侍讲,在钟粹宫中曾对朕谈起天下田亩之事。”复隆皇帝没有看李吴山,而是微微的昂着头,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当年朕尚年幼,有些事情还不是很明白,也没有看透,只是隐隐约约记得李侍讲曾经说过,我大明富有四海,这天下的田亩所产本应是够天下子民衣食所需,还会有盈余才对。却不知为何要弄到民不聊生的地步?不造反就活不下去了……”
“这几年来,朕时常夜不成寐,总是在想这个问题。尤其是到了江南之后,曾仔细查阅过黄库……”
所谓的黄库,就是大明朝的“数据库”,兴建于洪武年间,位于玄武湖畔,里边储存着大明朝的各项数据和详细资料。
“我大明盖有丁数五千七百万,生民数应有一万四千万,就算是再加上番籍和奴籍,一万六千万人口已经算是多的了……”
大明王朝的人口统计数字,只包括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丁壮数量。虽然缺乏一个总的人口数字,却能够用丁壮数字得出一个大致的总人口数,约莫也就是一亿四千万。按照传统,西南一带的少数民族不是统计范围之内,也就是朝廷说的藩籍,另外还有部分卖身为奴者同样不统计,这就是奴籍。但这些不在统计范围之内的人口终究是少数,直接加两千万上去已经很宽裕了。
这个大致的数字,是崇祯三年统计出来的,在这二十年的时光当中,因为旷日持久的战争以及其他的天灾**,人口数量会减少很多,绝对到不了这个数字。
虽然人口会减少,但土地却不会出现大规模的减少,因为南方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对于土地的开垦一直都没有停止过。也就是说,田亩数应该是持续增加的才对。
“我朝共有税田二十二万万亩,其中一等田八万四千万亩……”
所谓的税田其实就是私田,不包括宗室和勋臣以及功名者不纳税的那部分田产。
李吴山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位大明天子竟然会做如此细致的统计工作,这太出乎预料了。
“北方的上等田产谷三石七斗,折米三百四十斤。下等田产谷三石一斗,折米二百八十七斤,稷粟之类不计……”
复隆皇帝算了一笔细账,把南方和北方的粮食产量计算的清清楚楚,而且只是计算的主粮,至于说黑豆、荞麦和其他的杂粮根本就没有计算在内。
北方本已可以做到两年三熟,干脆按照一年一熟计算,而南方则统一按照一年两熟计算,这已是一个非常保守的计算数字了。
得出的答案就是:大明朝田地之中出产的粮食,平均分摊下来,每个人应该有七百多斤甚至八百斤的的主粮保有量。
一个正常人男子的一年的粮食消耗量几乎是固定的,四百五十斤主粮应该是足够的,再加上菜、蔬、瓜、果,以及许许多多的杂粮作为补充,这个数字肯定可以维持一个正常人的正常生活,而且还会有两三百斤的结余。
一个人就有两三百斤的粮食剩余,一个普通的四口之间每年就应该剩下一千斤左右的粮食。
虽然还要纳税,但大明朝的田亩税其实一点都不重:这算下来,每亩只有九斤多一点儿,一个四口小康之间的纳税总量也就是二百来斤而已。
要照这样计算的话,从崇祯三年到现在,二十年的时光当中,朝廷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停的新建、扩建仓库。因为大明朝的开支没有那么大,而老百姓缴纳的赋税又太多了,每年都会产生大量的结余,不修建仓库根本就容纳不下。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在整个崇祯朝,朝廷已经穷的连官员的基本工资都发不下去了,国库里空的能把老鼠饿死。
一亿五六千万老百姓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汗珠摔八瓣的干活,所生产的社会财富总量必然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朝廷却穷的过不下去,老百姓也吃不上饭,不得不揭竿而起,冒着生命危险去造反。
于是乎,问题就来了:老百姓们生产出来的财富绝不会凭空消失,既没有进入老百姓的腰包,也没有进入国库,那么,这些财富到底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社会财富的再分配。
只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就可以实现富国强兵的梦想,就能让全天下的老百姓安居乐业,从根源上做到“民无输匮之劳,兵无征战之苦”的理想状态,大明朝就会成为国泰民安的地上天堂。
老百姓吃的饱穿的暖,每年还有三分之一的结余,二十年下来得是多么大的一笔数字啊!
要是有这么多的财富,老百姓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在造反?真当造反是那么好玩的吗?
要是大明朝有这样的国力,就算是再有三五个大清国,也在翻手之间就灭他七八回了。
什么李闯的百万大军,什么清廷的无敌八旗,在这个问题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儿,甚至不值一提。
“这个事情不想清楚,这大明朝的江山就稳不下来。朕就食不知味夜不成寐,长此以往,迟早还会有张自成王自成出来造反呐。”复隆皇帝很是忧虑的说道:“当年在钟粹宫的时候,李侍讲就曾经提起过这个问题,现如今朕已明白了此事攸关生死,还望李侍讲再给朕上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