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魁园是南京城最大的戏园子,虽然比不上杭州的“大盛兴”那么豪华,却胜在规模更大,光是厢座儿就有七八十多个,若是客满的话,稍微挤一挤,三层楼少说也能容纳四百多人。
和杭州的“大盛兴”不一样,兴魁园不收取门票,完全依靠客人的打赏和茶水、点心钱。虽然利润很薄,却胜在人多。稍微点两壶茶水再要几品果子、点心,赚头也就出来了。
因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注定这里会成为三教九流的嘈杂之地。衣冠楚楚的豪富老爷们选择高级一点的厢座儿,那些个一身短打扮兜里却不揣几枚铜板的破落户儿则聚在大堂之中,点上一壶最便宜的茶水就能听一整天的白戏。
尤其是到了傍晚时分,行船的船家,扛大包的力夫,还有其他一些辛苦了一整天的苦哈哈们,便来到这里消遣,大家济济一堂畅所欲言,愈发显得热闹嘈杂。
台子上唱的“合胜班儿”的拿手好戏《朱仙镇》,扮演岳爷爷的武生则是江南第一名角赵合胜赵老板,一手花枪耍的那叫一个好看……
大戏唱到精彩处,自然引得满堂喝彩,厢座儿上有钱的老爷们纷纷把铜钱和散碎的银子往戏台子上扔,兜儿里本就没几个钱的苦哈哈们则使劲的拍着巴掌大声叫好……
最精彩的大戏唱完之后,紧接着就是一个垫场的小折子戏。一个青衣走将上来,咿咿呀呀的好像是在唱《王宝钏》的段子。
这样的小段戏文本就不怎么精彩,大家更不喜欢那诉苦的文戏,心思也就从戏台子上转移过来了。
“兄弟,刚才赵老板那一出《朱仙镇》唱的不错吧?”
“赵老板的武戏自然是没话说,硬扎硬靠的功夫底子摆在这里,本就是难得一见的好戏。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明着是在唱《朱仙镇》,其实分明就是在唱咱们的李大帅哩!”
“行,兄弟,我还以为只有我自己看明白了呢,原来你也是懂戏的行家,连戏文以外的意思都听出来了!”
“这事儿就是秃头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多铎已死,清军覆灭,这江南总算是保住了。接下来自然就是反手要对付李大帅。”
“大旗军那么能打,不把李大帅的兵权收了,朝廷能睡的安稳?”说话的这个人恨恨的说道:“咱们大明朝的事情,坏就坏在这些人的手中。他们就见得别人好,见不得别人立功劳,唯恐被统兵的将领盖过一头去。好不容易出了个能征善战的李大帅,才刚一冒头就要夺了兵权,这帮狗日的东西……”
“嘘,小声些……”
“为甚要小声?许他们阴夺李大帅的兵权,还不许我说说么?这帮不成器的东西,那大旗军也是他们能带的么?就算是李大帅把兵权给了他们,他们肯定也会把大旗军给生生的祸害成三大营的那副熊样子。”
“说的也是,这些个人就是眼皮子浅,容不下战功赫赫的李大帅。”
“什么眼皮子浅?分明就是咱们大明朝的秦桧!”
既然人们已经在潜意识里把李吴山李大帅当成了精忠报国的岳武穆,那些想要夺取李吴山兵权的家伙自然就是秦桧了。
“哎,我大明朝本来比那满洲人强盛百倍,奈何朝廷里左一个秦桧右一个秦桧,咱们这大明朝江山迟早被他们祸害的熄火塌架……”
“兄弟啊,你口口声声说的秦桧到底是哪一个?”
“自然就是那路恭行了。那姓路的匹夫本是监军,眼看着李大帅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自然想要执掌大旗军,也不知在背地里使了多少阴谋诡计。还真应了那句古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可不是怎的。李大帅能战胜多铎这样的外敌,却防不住身边的小人,哎,真要是没有了李大帅,辫子兵再打过来,还有谁来扶保这江南的半壁江山?遭殃的还不是咱们这样的老百姓?”
“那路恭行就是可恨,只希望以后千万不要再唱《风波亭》的老戏码了……”
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朝堂上的国家大事竟然会在市井民间广泛流传,连村氓愚妇都知道了朝廷要夺李大帅的兵权。舆论一下子就沸腾起来,矛头直指路恭行。
千夫所指之下,路恭行的名声顿时臭大街了,不仅被老百姓们指名道姓的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直接说他是大明朝的秦桧,要谋害功臣李吴山。
市井民间之言,本就不需要什么逻辑,更不需要证据,反正就是人云亦云,至于说是谁最先带起的这个节奏,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开始的时候,对于民间的这种舆论,朝廷并不怎么在意,但是没有过多久,对于路恭行的指责和谩骂就形成一股猛烈的风潮,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路恭行就是宋时的秦桧转世,是来祸害大明朝的奸臣,要不是尽快除去,大明朝就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强大的舆论压力一旦形成,路恭行到底是不是秦桧式的奸臣根本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百姓认为他是奸臣。
没过多久,御史言官们就开始公开弹劾路恭行,和捕风捉影的民间舆论相比,这些个专门弹劾别人的御史显然更有战斗力,直接了罗列出路恭行的十大罪状,分别是:苛待士卒、侵吞军费、徇私舞弊、离间军心、弄权营私……
御史言官本来就有“风闻奏事”的权利,既然他们已经集体弹劾路恭行了,并且罗列出这么多的罪状。虽然连复隆小皇帝本人都不相信路恭行会是这种人,但却不得不查。只能暂停了他的监军之职,命令兵部、刑部、臬司衙门,会同大理寺,查找路恭行的罪状,
一直以来,作为大旗军监军的路恭行都谨小慎微,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和影响,从来都不做欺压士卒徇私舞弊之类的破事儿,所以他问心无愧,自认是人正不怕影子歪,毫不畏惧这些个莫须有的无端攻击和弹劾。
朝廷的调查刚刚开始,还没有任何结果,对于路恭行的攻击就达到就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南京、浙江、凤阳、常州甚至是闽南的读书人,纷纷上疏,疯狂攻击路恭行。来自各地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堆积在复隆皇帝的案头,其中最厉害的一份出自礼部郎中孙正文之手。
孙正文的这份《请斩路贼疏》简直就是一篇战斗檄文,在这份奏疏当中,孙正文的言辞极其激烈:“……路贼躬行者,妄受先皇之恩,辜负君恩,间我将士之心,误我复国大业,其心当诛。若容此国贼,则如秦桧在朝,宋覆之灾殷鉴不远,臣请朝廷斩杀路贼躬行者,以正士气,以平民愤……”
照孙正文这个说法,他路恭行就是大明朝的秦桧,不把他杀了,就不足正军心平民愤,不把他杀了,大明朝就会走上南宋覆灭的老路子。
虽然孙正文的这份《请斩路贼疏》火力十足,但路恭行终究是从北京城一路跟随太子南来的老臣,素来深得皇帝信赖,又有首辅大臣程园毕等人的帮衬,也不是那么好拿下,所以朝廷一直都对这些言论保持压制的态度,想要保住路恭行的态度非常明显。
真正的致命一击并不是来自江南,也不是来自民间,而是来自浙江。
浙江的潞王素来对朝廷事物不怎么关心,却很罕见的在路恭行这个事情上公开表态了。
作为大明朝辈分最高的宗室藩王,而且是第一个公开表示拥护新朝的藩王,无论怎么说潞王都可以算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了,影响力极大。虽然他的态度非常温和,而且说的比较隐晦,但意思却十分明显:路恭行是不是真的有罪其实并不怎么重要,但眼前的局势和越来越强大的舆论压力之下,他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大旗军监军这个职务了。朝廷必须尽快表明态度,若是继续拖延下去,无论最后的调查结果是什么样子,也必然会丧失民心,甚至有可能会丧失军心。
连潞王都是这样的一种态度,朝廷能有什么办法?
总不能任凭舆论继续发酵下去吧?真要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在强大的舆论和政治双重压力之下,路恭行自动请辞大旗军监军一职,朝廷也就是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虽说再也不是监军大人,但路恭行终究是东宫旧部,朝廷还为他保留了些体面和尊严,继续保留他原本的头衔,将他“调”到了文翰馆,住持修撰国史事宜。
事实证明,这绝对是一步好棋,诏令刚一公布,盈沸滔天的舆论马上就平息了,那些个读书种子纷纷上疏称颂朝廷是“圣天子在位”“英明果断”“慧眼识奸”,大明朝的这半壁江山又呈现出一副君明臣贤上下一心的“大团结”局面。
牺牲一个路恭行,收获上下和睦的政治局面和万民称颂的良好舆论,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事儿……
从大旗军的二把手变成修书匠,几乎是被一撸到底,等于彻底断送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和远大前途。彻底远离了高层决策圈子之后,很快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路府门前再也不复车水马龙的景象,路恭行本就为人低调,愈发深居简出,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修撰国史之上。